10月31日晚,神舟二十一號載人飛行任務航天員乘組出征儀式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問天閣圓夢園廣場舉行。這是航天員張陸(前)、武飛(中)、張洪章在出征儀式上。新華社 發
張陸的休閑方式之一是寫書法。資料照片
張陸(后排左一)與父母、弟弟、弟媳合影。資料照片
徐虹雨
張陸,男,漢族,籍貫湖南漢壽,碩士學位。1976年11月出生,1996年8月入伍,1999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黨,現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航天員大隊一級航天員,陸軍大校軍銜。曾任空軍某訓練基地某團司令部空戰射擊主任,被評為空軍一級飛行員。2010年5月入選為我國第二批航天員。2022年11月,執行神舟十五號載人飛行任務,2023年9月,被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授予“英雄航天員”榮譽稱號,并獲“三級航天功勛獎章”。經全面考評,入選神舟二十一號載人飛行任務航天員乘組并擔任指令長。
他曾從無垠太空回望地球,在星河璀璨間尋找那汪生于斯長于斯的洞庭湖。當飛船掠過祖國上空時,他心中涌起的,不僅有問鼎蒼穹的豪情,還有對故土家園溫暖的牽掛。
他曾走進校園,與年輕學子對話。在無數關于星辰的問題中,他時常把話題引向兩個字——家國。“家國情懷,是對祖國的絕對忠誠,也是對家鄉的深深眷念。”他說:“為什么要愛國?因為國家是我們最堅強的后盾。為什么要愛家鄉?因為家鄉是生命的搖籃,記載著自己的人生軌跡。”
他是航天員張陸。自2022年執行神舟十五號載人飛行任務后,時隔三年再次為國出征,擔任神舟二十一號載人飛行任務航天員乘組指令長。
循著這份深情,作為家鄉人,我走進他生命的搖籃,探尋他的成長故事。
一
張陸的老家在常德漢壽縣的一個村莊里,那是洞庭湖畔的家園,多河港,多魚塘。
爺爺張練秋一直生活在那里,他和爺爺的感情很深。當母親問小小的他長大后想做什么時,他說:“上天!”上天,在當地方言里是狂妄的意思。母親責備他不知天高地厚,爺爺則相信眼前這個調皮的小男孩今后會有出息。張陸開心地對爺爺說:“等我有出息了,我就帶您到處玩。”
居住的木屋后面有一壟竹園,勤勞的爺爺還在竹園里種著橘子樹、酸柑樹。爺爺將竹子砍倒,用篾刀劈開,劈成一些竹片或者竹絲,再用它們編織成晾曬菜葉的簸箕、網魚的板甑、洗鍋的竹刷等物件。網魚的板甑很有用,爺爺時常能用它網到不少魚蝦。魚蝦用竹簸箕曬干后,爺爺便拿到市場上去賣。家門口有一處陡坡,爺爺拉著板車上坡十分吃力,他便使勁幫爺爺把板車推上坡。爺爺賣魚的錢,給孫兒去買學習用品,也買好吃的零食。
居住的村子地勢較低,老宅臨魚塘而建,南方多雨水,家里時常會進水。有時半夜醒來,張陸一腳踏下去,聲響嘩啦,水已經淹沒到小腿肚子。一些碗啊,杯啊,凳子啊,掃帚啊,在水里漂來漂去。爺爺不驚不亂地拿出竹板,搭在水淹的小屋里,架成竹橋,并拿出自編的竹筐,竹筐里放些米飯,捕撈魚蝦。
年少的他拿出媽媽縫制衣服的針和線,做成魚鉤和魚線,掛一點米飯粒子,就坐在床上,或者飯桌上,或者灶臺上,或者更高處,悠閑地釣魚。
面對老宅曾時常被水淹的經歷,張陸所記住的,不是生活中的磨難,而是樂觀面對、向陽而生的有趣場景。“我面對困難時的樂觀精神,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爺爺教會我的。”多年后,回憶這些場景,他笑著說。
除了與爺爺一起釣魚、捕魚,更讓他感到開心的是陪著爺爺去看戲。
爺爺十分愛看花鼓戲。兒時的張陸時常陪著爺爺,穿過開滿各色小花的小坡,走過高高低低的鄉間小道,來到鋪著柏油路的漢壽縣城,走進人聲鼎沸的戲院。
爺爺看的是戲,孩子看的是熱鬧。爺孫倆都十分開心。
走出戲院,天已經黑了。夜幕下,路燈明亮,街道上的人影、建筑的影子被拉長。有時,還有皎潔的月光與燈光一起,照亮他們回家的路。
走著走著,街道上人越來越少,慢慢只剩下他和爺爺兩個人。
從縣城的柏油路轉入郊區的土路,土路不平,還時常有一些小水洼。月光灑在水洼里,他一腳踏進去,銀白色的月亮散開,滿水洼都是小星星。土路旁開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月光的映襯下,它們都成了白色的花。到了打霜的季節,小花小草上會凝上一層白霜,白霜在月光下會泛著銀白的光。
土路邊,還有一灣寬寬的水塘。月亮映在水塘里,天上一個月亮,水里一個月亮,他們走到哪里,月亮們就一路陪著他們。水塘里面還會有魚躍出水面,將水塘里完整的月亮打碎。慢慢的,水波平靜,月亮重現水塘。
他十分喜歡這樣的夜晚。
只是,再難有這樣的夜晚了。張陸讀初中時,爺爺的人生戲散場了,走著走著,只剩下張陸一個人——回家。
爺爺在那個小村莊住了一輩子,張陸也來不及實現兒時對爺爺的承諾。
當他兩次執行飛天任務時,隨身的行李里,都有爺爺的照片。“爺爺,我們出發了!”
二
張陸的母親陸金梅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婦女。在陸金梅幼年時,她的母親就去世了。
母親吃過沒有母愛的苦,自己當母親后,十分疼愛孩子,用曾背過生活苦難的背脊,背著他和弟弟。
張陸讀初中一年級時,有段時間愛流鼻血,母親心疼他,堅持陪著他去學校,放學接他回家。他流鼻血,仰頭走路不方便,母親就背他。從學校走到家,母親要走半個多小時。
有時,他發現母親背不動了,便堅持自己走,母親將他放下,休息一會兒,又堅持將他背起。哪怕她累得腰酸背疼,也要堅持將兒子背到家。
他從小就懂母親對他的愛,也總想著以他的方式愛母親。
張陸6歲時,父母離開農村老家,來到漢壽縣城郊區從事淡水養殖。那時,每次放學,他總是喜歡跟著母親來到養殖基地,幫母親推車,希望自己小小的力量能夠替她分擔一些。他還給母親唱歌聽,用歌聲驅散母親的辛勞。母親笑著夸他,唱得真好聽。
不久,小小的他學會了撒網收網、捉魚捕蝦,成為了母親的好幫手。
每天凌晨4點多,他就騎著自行車幫父母運魚,從家里趕到魚塘,幫父親把網起來的魚送到西套大市場交給母親后,將自行車留給母親,自己再跑步到學校,早自習時間是6時10分,他從沒遲到。
母親心疼他,讓他不要那么辛苦,安心念書就好。他卻依然堅持給父母減輕生活的負擔。
高中二年級時,他的學習任務重了起來,母親堅持不讓他那么忙碌了,他這才聽了母親的話。到了假期,他又會到魚塘幫忙。
那年,學校張貼出招飛行員的通知,漢壽第一中學高二年級的男生都報名參加。
1996年,他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長春飛行學院。
母親以他為榮,也為他擔憂。
他從不對家人說起飛行過程中遇見的苦:一次夜間飛行,飛機突然被一只大鳥撞出20厘米左右的大坑,機身劇烈搖晃,失去平衡,他沉著應對,穩住駕駛桿,減小飛機仰角,受損的飛機終于平安降落;一次前往大西北執行飛行任務,他和戰友遭遇降雨、雷暴等惡劣天氣,返回時間一推再推,面對長時間停飛以及長途飛行易迷航的雙重挑戰,他和戰友靠一張中國地圖導航,在迷霧中探尋方向,安全飛回目的地……
他告訴母親快樂的事情:駕駛飛機,完成單飛是每一名新飛行員的夢想,也是他們邁向合格戰斗員的關鍵一步。1998年9月,他成為30多名學員中首批獲得單飛資格的“戰鷹”,具備了獨立駕駛的能力;1998年12月,全團組織飛行理論與特殊情況處理知識大比武,他獲得滿分100分的好成績,奪得全團第一;1999年4月,成績優異的他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
當他開始單飛后,他并不清楚,每次有飛機飛過,母親總是仰頭望著天空,目送飛機遠去,想著,“也許,兒子就在里面。”
母親很想他,卻不讓他知道。包括她受傷生病,她都瞞著,怕兒子飛行時分心。
有一年,母親在魚塘干活時,腳下打滑,右胳膊摔成骨折。張陸休探親假回家,才知道母親的傷勢。那時,父親還要忙著魚塘的事情,他便在家照顧母親,洗衣、做飯、給母親梳頭洗臉。
他成為航天員后,有一年,母親去北京看望他。母親暈車,到北京后,身體不適。他打來洗腳水,要給母親洗腳。母親連連將腳縮回來:“你都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給媽洗腳呢?我自己來。”他則笑著說:“媽,以前總是您照顧我,給我洗腳。現在做兒的給您洗腳,是應該的啊。”
坐在小板凳上,他低著頭認真地給母親洗腳。他沒有看見母親眼角的眼淚……
母親時常對他說的話就是“媽生養了你,培養你的是國家”,“你只管把自己的事搞好,你的事是大事,家里的事情都是小事”。
2023年5月14日,是母親節。在中國空間站,他給母親錄了一段祝福視頻:“今天是母親節,我想對母親說——媽媽,我想回家陪您說說話,我想回家吃您做的菜。在空間站的這些日子,我會經常地想起您。我愛您。”
父親張良啟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不善于表達愛。張陸上小學時,整整6年,到學校問寒問暖、與老師交流的,總是母親。父親只到學校接過他一次。那一次,還因為張陸生病了。
父親喜歡騎自行車,在家與魚塘之間往返。特別是冬季干魚塘起魚,父親幾乎一整天都在魚塘忙碌。遇到魚兒缺氧,父親需要一直守在魚塘,去給魚塘抽水補氧,防止魚兒翻肚。父親忙碌時,張陸便趕去魚塘給父親送飯。刮風下雪,他都去,不能讓父親餓著。父親靜靜地吃飯,他靜靜地等。
他考上軍校,第一次離家遠行,一直送他到縣車站搭車遠行的,是母親。母親說:“你爸不過來送你了。”他點了點頭。但是當他與母親告別,無意間望向車站北門的一個坡,發現父親正扶著自行車,站在那里,正望向他。原來,父親悄悄騎著自行車來送兒子了,卻又不想讓兒子看見,只是躲得遠遠的。
他第一次從軍校回到家,冒著風雪,輾轉火車、汽車,又冒雪步行爬過一個山頭,經過3天跋涉終于風塵仆仆回到家,父親正在墻上釘釘子,見到兒子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你回來了。”然后繼續忙他的事。十分高興地接過兒子行李、準備熱飯菜的,是母親。
張陸在航天員大隊工作時,父親曾來看他,用扁擔挑著滿滿幾袋——一袋活魚,一袋臘魚,還有4桶老家榨的茶籽油。張陸對父親說:“這些北京都有買的。”父親卻說:“這些魚是自家魚塘的,這些油是我們自個榨的,你在北京哪里買得到呢?”
看著父親手里那根被壓彎的扁擔,他的心隱隱作痛。他不清楚,父親是如何挑起那么沉重的幾大袋子,擠上火車,擠上汽車,擠過車水馬龍的街市……
父親70多歲了,依然閑不住,在魚塘周邊種上一排桃樹。桃花盛開時,父親拍攝照片、視頻,發給兒子。桃子成熟時,父親采摘最大最甜的,寄給兒子。
2023年10月,6年沒有回家的張陸回鄉探親,父親迎接兒子凱旋,花費一個多月時間制作火箭模型,迎接兒子回鄉。
張陸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父親的愛。父親60歲生日時,他沒能回家,給父親寫了一幅書法作品;父親70歲生日時,他依然沒能回家,依然給父親寫了一幅書法作品……
他與父親的交流很少,也許他們之間的愛,都早已經表達了。
三
“我想對愛人說,這一路走過來,我欠你太多。我欠你一個浪漫的婚禮,欠你一身潔白的婚紗,欠你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欠你一次次未能成行的旅游,欠你一個個未能實現的承諾……”這是今年5月20日,張陸留給愛人的一段話。
他的愛人程亮也是一名軍人。他們的小家到航天員的訓練基地只有短短一公里,但夫妻倆聚少離多,特別是到了執行任務、強化訓練時期,他幾個月不能回家。
婚后第一年的紀念日,他執行任務,去外地轉場接飛機,一去就是兩個月。紀念日便錯過了。任務結束后,他還來不及更換生活裝,穿著飛行服就跑到市場,買了一束鮮花,趕到家里送給她。
婚后第十年的紀念日,他原計劃來一場浪漫的燭光晚餐,臨時,他接到重要任務——去叢林進行救生訓練,需要在野外生存一個星期。按照紀律,這一個星期里,他不能與家人聯系。紀念日便又錯過了。回家后,他買了一束鮮花,送給妻子作為補償。
2022年11月29日,他第一次執行飛天任務。出征前,在地面,他給妻子留下一幅字:“山河遠闊,人間星河,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提前作為結婚20周年的禮物。
2023年5月3日,結婚20周年紀念日。在太空執行任務的他,為妻子錄下一段話:“20年前的某一天,和一個女孩約好在新華書店見面。那是一個陽光的午后,透過新華書店的玻璃窗,我看到一個扎著馬尾、穿著風衣、背著背包的女孩,腳下像裝了彈簧,踏著輕快的步伐,迎著風,頭發在風中飛舞,恰好一縷陽光穿過發隙,顯現出金色的光芒。還沒等我來得及看清楚她的樣子,就已經消失不見。我立即飛出去,想看看她的模樣。正好你進來,原來她就是你。我們認識,結婚。婚后的20年,我們沒有過一次結婚紀念日,每次都是過了時間才想起來。今天是我們結婚20周年,與你相距400公里隔空相望,你和那天一樣美麗……”
作為丈夫,他錯過了與妻子團聚的一個個結婚紀念日。
作為父親,他錯過了女兒的不少成長時刻。
女兒笑笑讀幼兒園時,想去海邊玩沙子,問父親何時帶她去,他總是說:“等爸爸有時間了一定帶你去。”女兒問:“爸爸,您何時有時間呢?”他不好回答。
2023年6月4日,神十五乘組返回地球。任務結束了,他終于可以帶女兒去海邊。一家人來到遼寧葫蘆島的海灘,女兒可以真實地接觸海灘,接觸細軟的沙粒,她卻對玩沙子不感興趣了。他已錯過女兒愛玩沙子的年紀。
他還錯過了許多,沒有參加過她的一次家長會,沒有帶她去天安門看升國旗,沒有帶她去看心心念念的樹屋……
在與女兒有限的陪伴時間里,他努力做得更好。
女兒4歲時,一家人來到北京航天城,離開熟悉的地方,小小的她在全新的環境里,有些膽小。有一天,張陸在樓上看見樓下玩耍的女兒,膽怯地跟在孩子們身后,并不合群,他十分心疼,趕緊下樓來,帶著這群孩子們一起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張陸當老鷹,讓女兒當“雞媽媽”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保護后面的那群“雞寶寶”。那天,女兒和同伴們玩得十分開心。
不久,張陸買來一臺帶夜光的遙控直升機,帶著女兒和她的小伙伴們一起到廣場上玩;張陸還帶著他們,到公園里探險……
就這樣,女兒慢慢融入了這群孩子,不再只是膽怯地跟在他們身后。女兒開始騎著自行車,與他們一起繞著院子滿天跑;開始玩旋轉陀螺,敢和院子里的男孩一決高下;開始有了自己的好朋友,相互串門;開始邀請院子里的小伙伴,參加她的生日聚會……
女兒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平時難得一見的父親。當父親在家下廚,只要是他做的飯菜,女兒都吃得特別香,哪怕那頓飯燒糊了。當他給女兒買了一把吉他,女兒學會獨奏的第一支曲子便是《天上的星星亮晶晶》……
2022年11月,當他執行神舟十五號載人飛行任務出征前,女兒送給他一個福袋,并交代一定要等到春節時才能打開。在中國空間站,他果真等到春節才打開那個福袋。福袋里,裝著女兒的一幅畫作,她將父親畫在作品里——一名航天員手拿鮮艷的五星紅旗,圖案旁寫了一行文字: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
2025年10月31日,他乘坐神舟二十一號載人飛船回到中國航天員的太空家園——中國空間站,去看天高地迥,去覺宇宙無窮。
400公里,是地球與中國空間站的距離。當他透過舷窗尋找北京、尋找洞庭湖時,國與家的樣子變得具象,天與地的距離被重新定義。
此時,當我腳踏祖國大地,仰望浩瀚蒼穹,仿佛看見——他和他的隊友們,正從頭頂飛過……
責編:歐小雷
一審:歐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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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華聲在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