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斌
端午節的晨光爬上窗臺,我在手機上刷到一條新聞:益陽蘭溪的雙橈龍舟劃進了北京奧海。這艘曾打破吉尼斯世界紀錄的百米龍舟,此刻正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水面上舒展筋骨。畫面撞開了記憶閘門,三十年前寧鄉城關鎮溈水河上的龍舟競渡景象,霎時奔涌而來。鼓聲如雷,橈片翻飛,萬頭攢動,血脈僨張的五月激浪漫過心堤。
少奇同志幼年吟詠的南門橋鐵牛浮上心頭:“南門橋下雙鐵牛,瞪眼豎角望河洲;狂風吹來毛不動,暴雨淋時汗竟流。”詩中的鐵牛在我記憶里活了過來,青銅眼珠倒映著溈水河上擂鼓催舟的身影。
溈水河穿寧鄉城而過,龍頭灣處水深流緩,恰是天賜的競渡妙處。五月五未至,縣城、南郊、新華等城關鎮附近的男人們骨子里已滲出水汽與豪情。“寧荒一年田,不輸端午船!”這吼聲年年從曬得黧黑的胸膛里迸出,在田壟屋場間回蕩。老班輩從閣樓梁上鄭重取下祖傳的橈片,交到后生筋肉鼓突的手中。木橈早被汗水浸透,磨得油亮,握在掌心沉甸甸似有先人的脈動。我熱切地擠在河邊,看青壯漢子赤膊試水,古銅臂膀鼓動筋肉,汗珠混著河水飛濺,那蓬勃的生命力,仿佛要隨槳下浪花一起炸開。
正日子到了!兩岸早已人聲鼎沸。提籃老幼沿河走,粽香漫溢助聲威。南門橋上和溈河兩岸擠得水泄不通,萬頭攢動如潮涌;橋下溈水湯湯,亦被百舸攪得水趕水,浪疊浪。突然一聲炮響,龍頭灣剎時鼎沸!但見紅面黑須的洪圣神龍舟與童面稚氣的哪吒飛龍舟如離弦之箭射出。鼓點震天響,橈片翻銀花,舟頭鼓手赤足踏浪,吼聲裂云;舵尾艄公立如巖松,任憑船頭顛起丈高浪花,雙腳生根般釘在顫動的船板上。壯哉!青壯漢子赤膊揮槳,古銅臂膀鼓動筋肉,汗珠混著江水飛濺,南門河上浪飛舟,寧鄉漢子賽蛟龍!兩岸吼聲如雷:“鐵牛瞪眼看,龍舟破浪行!”那兩尊靜默百年的鐵牛,此刻眼睛里怕也燃起了火。
一槳劃破千年浪,寧鄉端午畫卷長。這畫卷里,何止有競速的激昂?輸贏既分,勝者不驕矜,敗者無怨懟。相熟的“仇家”隔年相見,此刻卻共捧一壇老酒,仰頭痛飲。“輸贏皆飲同心酒,仇家相逢泯恩仇!”酒液混著汗水和溈江水滑入喉腸,舊日過節隨波而逝。贏也喝彩,輸也痛快,這便是寧鄉龍舟的氣度,船頭船尾一條心,寧鄉龍舟最齊心!
日頭西斜時,喧囂暫歇。夕陽慷慨地潑下金紅,將溈江水染作一匹流動的錦緞。散場的人潮沿著兩岸河堤漫開,哼著花鼓調,踩著輕快的步子歸家。細伢子騎在大人肩頭猶自揮舞小手,模仿橈片起落;老倌子們邊走邊辯著今日舵手的得失,爭得面紅耳赤。來年再戰聲猶蕩,那約定隨晚風拂過河洲,輕叩著鐵牛沉默的脊背。
多年后我方徹悟,老輩傳下的豈止是木橈?那沉實木色里浸著千年不褪的肝膽:是狂浪中艄公立如松的定力;是鼓手踏浪吼的勇毅;是輸贏皆飲同心酒的豁達;更是將一截淬煉了祖輩精魂的木頭,鄭重遞向兒孫掌心時,那無聲的囑望“子孫劃向前”。
橈起橈落三十載,南門橋下換了人間。可每臨端午,溈水河底的沉泥里,總似有龍鱗在輕動。那鐵牛依舊瞪眼望著河洲,眼中奔涌著不息的龍舟,載著寧鄉人的血性與溫厚,劃破歲月長河,直向永恒的黎明。
責編:歐小雷
一審:歐小雷
二審:蔣俊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