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輝
祖母去世今年正好三十周年,三十年來,我經常想念她,很久以前就想寫些文字來紀念她老人家,因一直忙于工作,直到今天來才動筆。昔時往事,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有一次回老家,我站立在老宅舊址新建的二層紅磚照壁前,指尖撫過磚縫里新發的嫩草,恍惚間又見祖母倚著門框喚我的小名,叫我下雨了莫踩濕了布鞋。幾十載光陰如門前小河水潺潺而過,她的黑布大襟衫卻在記憶里愈發鮮亮,連袖口磨出的毛邊都纖毫畢現。
祖母是湘鄉棋梓橋那邊的人,她曾告訴我們,外太爺是當地有名中醫,要不是外太爺英年早逝,她也許就成為一名好中醫。略懂中醫的她,曾給我們兒時的健康成長帶來了很多幫助。春采茵陳夏收菊,秋曬陳皮冬藏桂,她總能把苦澀的藥香釀成故事——捻著當歸說“游子當歸”,捧著蓮子道“苦心連心”。五年私塾浸潤,讓她成了四里八鄉難得知書達禮的“女先生”。
作為長孫,因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也忙于農務,可以說我是祖父母帶大的。記得我上小學開蒙那日,祖母從一個木匣里取出一本《三字經》,夏夜蟬鳴如雨,竹床貼著井臺擺開,她搖著蒲扇逐字教我:“養不教,父之過”念到這句,扇柄忽然輕點我額頭,“你是長孫,往后要替父母教弟弟妹妹?!蔽灮鹣x掠過她鬢邊的銀絲,照亮書頁間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皆是蠅頭小楷寫的典故。 我雖是男孩,奶奶偶爾也會教我背《四字女經》,至今我也能背一大部分。
最難忘冬夜陪她守灶膛。柴火嗶剝聲中,她教我《增廣賢文》,枯枝在灰堆里寫下一撇一捺。“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寫到“恕”字時,灶膛火星突然爆開,她順勢把字抹平:“看見么?心要像這火塘,燒得再旺,也要留塊地方溫著暖著”。記得有一年我貪玩同幾個小朋一起把隔壁鐵匠鄰居家的鐵器拿去賣了,每人換一本小人書,被父母狠狠打罵了后,祖母罰我在家抄書,自己卻帶領其他鄰居頂著風雪去供銷社把我們賣掉的鐵器贖回還給人家。暮色中她深一腳淺一腳回來,蓑衣上結滿冰凌,懷里還揣著用舊帕子包的桂花糖:“知錯能改就好?!?/p>
祖母天生是鄉里的春風化雨人。鄰家妯娌爭灶臺,她在院里支起兩張小凳,泡上菊花茶:“同喝一井水,同拜一祠祖,灶火分得開,血脈分得開么?”。 記得如果有鄰家產生糾紛,經常來請她當調解人。也很奇怪,只要奶奶出面,總能及時化解。
豬圈石槽邊的歲月,是她用血汗澆灌的年輪。為供我們兄妹四人讀書,她每年開春賒豬崽,寒冬賣成豬,二十八年養過百余頭。我家姊妹多,父母收入低,總是很困難。我們小時候的學費可以說祖母養豬解決了很大一部分。八十大壽那年,她仍堅持每日喂豬。我休假回來看她,見她正踮腳剁豬草,枯瘦的手腕已經有些顫抖。我要接刀,她卻推開:“你們在外工作,莫沾腥氣?!蹦且顾攘税胨?,天未亮又去灶房熬豬食。白霧蒸騰中,她佝僂駝背的身影讓我想起來現在仍然潸然淚下。記得父親曾告訴過我,在祖母去世的那一年,父親與祖母就有一次對話,大意是:祖母一生節儉辛勞,去世后應好好操辦,免得鄰里閑話,祖母不同意,說別人好說歹說只有三天,三天后就沒有人閑活了,她風趣道,她去世后就以“辛勞一世,好丑三天”作為挽聯。這出自一個普通農村老人的口中,就多么難得的高尚境界。直到去世,八十六歲高齡的祖母就象一支長白山枯黃的老人參——精血熬盡了,仍吊著最后一口氣滋養后人。
祖母啊,您當年對我的教誨,我用了一生來參悟;您存在搪瓷罐里的桂花糖,甜味浸透了所有清貧歲月。您沒坐過高鐵,沒摸過孫兒的智能機,可您教的“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早已化作我們家族的血脈基因。
又是清明,我今年特意提前了一周回老家了,老宅前的田邊,金黃油菜花很美,我仿佛回到了孩提歲月,觸景生情,我寫了一幅對聯,以表達對先輩的無限敬意和緬懷,也飽含對祖母的不盡思念。
此花又新生,兩千年暮雨橋頭,系馬拈香思遠客 。
離觴還獨醉,三百闋哀詞冢畔,澆愁酹酒對青山 。
往事悠悠,歲月崢嶸,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祖母對我的教誨和我對祖母的懷念,將會化作一道道巨光,永遠照亮我前行的路。
責編:劉暢暢
一審:印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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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華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