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億民
最近董宇輝直播時念起了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被一位主播怒懟,挑起橫渠四句大論爭。因橫渠四句出自張載《橫渠語錄》,千年之前的張載中槍。那位主播竟斥橫渠四句“假大空”,說“大必然假,假必然空”。
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對世界本源的追問,似乎不多,對于宏大敘事,頗為厭煩。
但這是不公道的。張載年輕時愛讀兵書,關心軍事,曾經上書范仲淹。范仲淹對他說,儒者更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張載所樂之儒家大事,比軍事更為重要,怎么謂之空?張載言出必行,表里如一,數十年如一日為理想而奮斗,顛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怎么是假?可見,橫渠四句,大是大了點,空、假則未必。
張載塑像。通訊員 攝
人們對橫渠四句往往有誤讀。中國古典哲學也研究世界的本源和始基,張載是氣一元論的代表,朱熹是理一元論的代表,王陽明是心一元論的代表。張載的氣一元論,意思是講世界是物質的。理一元論的意思是,理在氣先,世界是理念的是形式的。心一元論的意思是,心為本源,世界是意識的。古代人與現代人一樣,都有思考終極問題的需要,都希望找一個本源作為基礎,來奠定宇宙和社會秩序的基礎,來承載安身立命的夢想,來回答“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張載的橫渠四句,就是這種重要成果。
明末王夫之認為,橫渠四句,是儒家“內圣外王”理想的最高體現。“為天地立心”——這是尋找宇宙秩序。“為生民立命”——這是尋找道德秩序。“為往圣繼絕學”——這是尋找文化秩序。“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尋找政治秩序。
張載生活的時代,正值孔孟道絕,佛老橫行,異端邪說流行,人們找不到方向,看不清前路,得不到幫助,處在虛無主義(沒有未來)、相對主義(沒有好壞對錯)、懷疑主義(沒有信仰)、神秘主義(沒有理性)的各種悖謬中。張載以氣一元論為核心的橫渠四句,如麗日經天,驅散迷霧,指明方向,帶來溫暖和希望,功莫大焉。
在網絡大戰橫渠四句之時,我正在翻看幾本消夏之書。冥冥之中似有天意,這幾本書的內容,有意無意地與爭論的問題隔空相應答:
查理·芒格的學生、知名投資人李錄所寫的《文明、現代化、價值投資與中國》,就是以商人身份思考“中國從哪里來,中國往哪里去”這樣無比宏大的問題。他認為,中西兩塊大陸在不同的地理條件下各自演化,逐步形成政治賢能制與經濟賢能制。而經濟賢能制又以市場經濟、憲政民主與科技文明為內容,建造了一個可以吸納其他市場的大市場,并推向全球,代表了現代化的方向。李錄認為,當中國真正地達到市場經濟與科學技術的結合,并且在國內外有較為和平的大環境下,現代化在中國才開始大規模地發生。在書中,李錄把世界上最成功的投資商人查理·芒格比為士大夫。他認為芒格靠知識創造財富,實現福德一致,其本質是一個道德哲學家,是一個學者。
有人說,董宇輝也配說橫渠四句,也不看看有沒有資格。我想說,士大夫并非政治的特供,也有經濟士大夫。何況,人人皆可成圣賢,讀書學習說橫渠四句還要審查資格嗎?
羅翔老師推薦的古希臘柏拉圖的《卡爾彌德篇》很給人啟示。書中蘇格拉底與格里底亞和卡爾彌德等青年討論“明智是什么”。格里底亞認為,明智是找到一種關于知識的知識,也就是全能知識、無限知識。蘇格拉底認為,對于全能知識的追求,是人類的狂妄,真正的明智是對自己的無知保持足夠的開放。蘇格拉底對全能知識的提醒,在AI時代來臨的今天,仍然值得我們警覺。一方面,要警惕知識的碎片化,另一方面,也要警惕知識的絕對化。
在追求大道的過程中,我們也應對主體性謬誤保持警惕。所謂主體性謬誤,就是將“我”的視角直接等同于“我們”的共識,將個體價值強加為全體準則。
有終極思考、追求自我實現的我們,已經有了主體性準則的免疫能力,已經明白不能把我們認為正當的秩序強加于宇宙社會,也不能理所當然剝奪他人尋找宇宙社會秩序的權利,更不能先驗地甩出既定秩序藍圖,強迫他人執行,而只能在平等交往中,總結出各個相關主體都可接受的秩序。
我們當然相信天地有其心,生民有其命,但我們也不得不爭論,何者為天地之心,什么是生民之命。主體性準則不需要爭論,秩序共識建立之前,必有相關的爭論。橫渠四句的爭論,也許可以有利于形成共識。我以為,這種經過爭論后形成的共識、準則、秩序,才是真正的天地之心,生民之命。
責編:歐小雷
一審:歐小雷
二審:蔣俊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