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宗林
人生七十古來稀,大姐長我三歲,今年正好七十整。
我的老家坐落在湘黔邊界的崇山峻嶺間,祖上世代都是地道的農民。父母血液里流淌著前輩勤勞的基因,年復一年在那貧瘠的土地上苦心經營,仍舊缺衣少食、家徒四壁,唯一引以為豪的是生育了六個子女,大姐排行第一。
鄉土文化孕育的重男輕女觀念根深蒂固,大多數父母都是以性別來掂量孩子的分量,尤其是子女眾多、家境窘迫的家庭。在那被蒙昧長期籠罩的鄉村,女孩鮮有跨進學校大門的機會,即便寬裕一點的家庭,女孩上學也只是象征性的,充其量能讀完小學,接下來就是延續祖輩的宿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田頭地角辛勤耕耘,用稚嫩的肩膀分擔養家糊口的責任,一到婚嫁年齡便由人女而為人妻,在勞作的艱辛上再加一副繁衍生息的重擔。
同齡女性中,大姐是鮮有的例外,因為我們的父母有超出常人的開明,他們未必明了“知識改變命運”的真諦,但知道多讀點書,哪怕在隊里當個記工員,也能減輕一些體力勞動。因而,他們的孩子不論男女,只要想讀書、肯讀書,即便節衣縮食、砸鍋賣鐵,也要支持、成全,以致同伴們都羨慕大姐的命好。當然,父母為此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艱辛,如果說別家的父母用早出晚歸形容的話,我們的父母披星戴月是生活的常態。
大姐天資聰穎又十分刻苦,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且懂禮貌、善表達,深受老師喜愛。上小學期間,大姐不忍心父母超負荷的勞作,竟然狠心輟學回到生產隊參加勞動,每天掙五分工,為家庭減輕些許負擔,父母軟硬兼施逼其返校未果,學校老師不愿看到本可成才的幼苗過早夭折,三番五次登門勸說,大姐才重新背起書包,直到完成高中學業。在大姐的示范帶動下,我們當弟弟妹妹的也都十分珍惜浸泡著父母汗水和淚水的讀書機會,專心致志刻苦學習,不敢有絲毫懈怠。
老家有句貶損女性的話:“頭發長見識短”,大多數女性也以為然。然而,大姐的見識非一般男人可比,她相信命運但不屈從于命運。
正如父母期待的那樣,大姐高中畢業后如愿當上了民辦老師,雖然掙的還是工分,吃的還是農村糧,但免去了田間勞動日曬雨淋、蚊叮蟲咬的痛苦,為自己贏得了社會地位,也為家庭掙來了體面。那個時期,每所農村小學只有一、二位公辦老師,民辦老師也大多因比拼家庭背景而更換頻繁,唯有大姐以其刻苦學習奠定的扎實知識基礎,成為學校不可替代的中堅。在那昏暗破舊的教室里,大姐用一口鄉味十足的普通話、一筆流利工整的板書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學生,其中不乏成大器者。
按老家習俗,女大當嫁比男大當婚更為急迫,大多數女孩不到二十歲就完成了由女兒到媳婦的身份轉變。四季輪回,歲月更替,姊妹們一個個都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轉身為相夫教子的家庭婦女,大姐卻仍待字閨中,成了村里的“高齡”女孩,爸媽看到同齡人早當了外公外婆,心里暗自著急,也有媒婆隔三岔五上門牽線撮合,但大姐硬是不為所動,她心里裝著一個目標,就是要擺脫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宿命,謀一份體面職業吃上國家糧,盡管這個目標在當時似乎遙不可及。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或許是大姐的不懈堅守感動了上蒼,機緣的大門終于裂開了一條縫——恢復高考制度。大姐敏銳意識到這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興奮得徹夜難眠,翻箱倒柜找出滿是灰塵的課本,手不釋卷、廢寢忘食,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背口訣、默古詩、記單詞、解方程,父母也再次展現了偉大的開明——豁免大姐高考前的所有家務。苦心人,天不負,大姐的愿望終于在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中得到實現,以優異的高考成績在當年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五的殘酷競爭中脫穎而出,成為全鄉恢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位大學生,為那方文化荒原里掙扎的女孩增加了盼頭,帶來了希望。
大姐的金榜題名具有開創性意義,它貫通了家族門第的“龍脈”和風水,此后的弟妹們都見賢思齊,以大姐為榜樣,勵志苦學,相繼高考中榜,接受了高等教育,代際傳承的宿命戛然而止。
在我的記憶中,大姐不僅讀書成績好,而且十分勤快,肯做事,能吃苦。
我家人多勞少,父母一年四季滿勤出工,隊里年終決算年年都是“超支戶”。為了填補家用特別是籌措六個子女的學費,父母只能利用隊里出工前收工后的時間做一些砍薪柴、采山貨、種瓜果、養畜禽等農活,一分一角積攢辛苦錢,照看弟妹、煮飯喂豬等家務自然就落在了大姐頭上。大姐的脈管里流淌著任勞任怨的血液,天剛蒙蒙亮,就邊打哈欠邊揉睡眼穿衣下床,利索地生火做飯,演奏鍋碗瓢盆交響樂,“乓、乓、乓……”,剁豬草的聲音韻律悠揚,待弟妹們背著書包出門,她才心急火燎扒幾口飯往學校跑,課間十分鐘還要跑回家為餓得嗷嗷叫的豬添食料。我在琢磨,大姐現在七十歲了,還身體輕盈、腿腳靈敏,說話做事風風火火,得益于那個時候的特殊訓練。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連綿的春雨將干枯的土地浸透,密密竹林間,一根根肥壯的筍芽破土而出,煞是誘人。在這春眠不覺曉的時節,大姐比往常起得更早,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走進后山的竹篷,麻利地采摘竹筍,竹林深處不時傳出“啪啪啪”的摘筍聲,節奏明快、清脆悅耳,等到其他伙伴進山時,大姐已收獲滿滿,雖然沉甸甸的背籮壓得難以伸直腰桿,但豐收的喜悅掛滿了眉頭發梢。
那是白露后一個星期天的清晨,月亮還掛在西山的樹梢上,屋外一片朦朧,大姐連拍帶推將我叫醒,拽著我沿狹窄坎坷的田埂道向對門山上的自留地走去,秋蟬“唧唧”鼓噪,露水打濕了褲筒,拂面的山風帶著幾分涼意,姐弟倆要按母親的吩咐,趕在早飯前收完自留地里的紅薯。
時間以其固有的節奏前行,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太陽已經升得幾丈高,持續的高強度勞動加速了食物消化,我肚子餓得咕咕作響,體力也慢慢減退,望著前面一大片待挖的薯地,我怯怯地向大姐懇求:“肚子餓得慌,沒有力氣挖了,回家吃了早飯再來吧”。
“挖完再走,省得往返浪費時間,餓了削幾個紅薯吃”,大姐的回答簡練而決絕。
大姐的不近人情使我心生怨氣,便消極怠工玩起了軟對抗,懶洋洋地舉起鋤頭又毫不用力地挖下去,效率明顯降低,后來干脆將鋤頭一甩,一屁股坐在地里,罷工啦!
大姐見狀忍無可忍,便扯開嗓子罵了起來。刺耳的罵聲點燃了我的憤怒,我隨手拾起地上的扁擔,兇神惡煞般撲向大姐。好漢不吃眼前虧,就在扁擔即將上身的一瞬間,大姐立馬扯腳往山下跑,一邊跑一邊尖叫,我舉著扁擔窮追不舍,兩人像田徑場上賽跑般狂奔,下山坡、越小溪、穿村寨,約莫跑了一、二里地,大姐的體力漸漸下降,二者的距離不斷縮小,就在扁擔剛剛夠得著的剎那,一位正在路邊田里勞動的大人迅速蹦上田埂將我攔住,奪下了我手里的扁擔,大聲吼道“要打死人的!”一場一觸即發的“流血事件”就這樣平息了。
打這以后,姐弟關系發生了微妙變化,大姐在率先垂范的同時,仍然安排我做這做那,照舊那么“挑剔”、那么“嘮叨”,但口氣柔和多了,即便對我有再大的不滿,也不敢高聲叫罵。直到現在,我還間或戲謔大姐:“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內,權威是扁擔打出來的”。
其實,大姐比我起得早、做得多、出力大,都是凡身肉體,肚子同樣餓,同樣需要休息,只不過為了多給父母分憂、幫忙,霸蠻忍耐而已,可惜少時的我不知道將心比心,錯將大姐的勤勞忍耐當成了“心狠”。
老家有句俚語:“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意思是女兒出嫁以后由親人變成了親戚,理所當然要以夫家為中心,不用再摻和娘家的事。可我這大姐不一樣,她既要融入新的家庭,當好賢妻良母,又要一如既往關心娘家的事,演雙重角色,盡雙重責任,這“潑出去的水”呀,仍然源源不斷回潤著娘家的草木。
姐夫那邊也是一個大家庭,兄弟(妹)四個,雙親健在,姐夫排行老大。由于大姐勤勞賢惠、知書達理且有主見,很快奠定了在夫家的“領導”地位,大家庭每遇大事、難事,公婆總要對子女說:“問問劉老師該怎么辦?”大姐也不負眾望,以其思維縝密、處事公道、拍板果斷和包容大度,將家庭調擺得氣順心齊、和諧溫馨,以致婆婆阿爾茨海默癥晚期,連自己親生兒女都認不得了,唯獨還認得“劉老師”,對劉老師言聽計從。
都說做媳婦難,難就難在對婆家和娘家的分寸把握。大姐在這方面技高一籌,對娘家婆家的事都真心誠意、一絲不茍,在兩邊都有很高的“權威”。
我雖是家里的長子,但生就大大咧咧的性格,不愛多管事,加之大姐長期的強勢“統治”,更助長了我的依賴和惰性,商量家事時,如果出現意見分歧,總是脫口而出:“按大姐的意見辦”,因為她想得比大家周到細致,事后檢驗大姐的意見往往是正確的。
很多年前,縣里搞公路擴建改造,老家的房子要搬遷。房屋搬遷比新建更復雜,這等大事理應是長子的責任,但我因政務冗雜難以脫身,從頭至尾只是扮演“助理”的角色。房子動遷,大弟代行了我的責任,他和母親(父親已故)起早貪黑、風餐露宿,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如期完成了任務。老屋遷址后因無人居住打理,見不到應有的煙火氣,周圍雜草叢生,排水不暢,屋頂漏雨,室內潮濕。看到這與興旺人家反差強烈的破敗景象,大姐倡議修繕房屋、改造環境,并毛遂自薦由她負責。說干就干,大姐帶著簡單行李,離開懷化借居到老家所在縣城的表妹家。前后近三個月,請工人、備材料、疏水溝、鋪地面、換朽木、砌圍墻、建院門……一切大小事務一人獨斷,既規劃指揮又親力親為。每天黎明即起,掌燈方歸,坐班車往返,帶盒飯充饑,磨爛了兩雙涼鞋,皮膚曬得黝黑,人也瘦了一圈。大姐的辛苦付出換來了庭院的煥然一新:三面搭建的披肩避免了木屋日曬雨淋;屋前的混凝土地坪結實而平整;新砌的圍墻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庭院……,木屋雖舊,但瓦檐壁柱間溢出滿滿的精氣神。
尤其令我感動和汗顏的是大姐對母親最后時段的陪護。
長期超負荷勞作摧殘了母親的健康,晚年患上了不可逆的慢性阻塞性肺病,病故前幾年,要兩臺呼吸機24小時不間斷運行才能艱難維持呼吸,身邊時刻不能離人。當時,四個當兒子的夫婦均在崗在位,不能長期陪護母親,請人護理,又擔心用心不夠。艱難時刻,又是大姐挺身而出承擔起本應由兒子承擔的責任。
大姐退休后,隨兒子定居深圳。為了幫弟弟們解難,夫妻倆重回懷化,全身心投入到對母親的護理中。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但大姐長時間以無微不至的陪護盡了大孝,端茶端水、洗臉洗身、換衣換褲、倒屎倒尿,無不細致入微。擔心母親夜間自拔呼吸管結束痛苦,大姐和姐夫每晚都要在母親床前輪流守護,通宵達旦,不敢有絲毫疏忽,長期熬夜誘發了嚴重的失眠癥。至親至愛的大姐,以犧牲自己的健康為代價使我們的母親延長了近兩年的生命,每念及此,胸間都會波瀾涌動,澎湃不已,大姐的無私奉獻難以言表!
我時常敬畏漢字寓意的博大精深,你看那個“好”字,子女雙全為“好”,但順序不能顛倒,“子”在“女”后。
有一位寬宏擔當、知冷知熱的大姐在前面遮風擋雨,真好!祈禱大姐越古稀、過耄耋、奔期頤……
責編:歐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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