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櫻
這方寸琉璃,終夜瑩然不寐,竟作了人間最纏綿的牽掛。世人皆道關機方得清眠,我獨留它夜夜清醒,任那一點幽光在青燈黃卷間明滅,恍若故鄉河畔的螢火,雖弱卻暖。
“我在”二字,輕若飛絮,重若千鈞。是渡口不滅的燈,是雨夜里虛掩的門,是永遠不斷線的紙鳶。
記得少時讀《莊子》,有“泉涸,魚相與處于陸”之句,當時不解其意。而今方悟,現代人何嘗不是離水的魚?父母在江南,兒子在燕北,我在中原,三處相思,全靠這方寸之間的電磁波滋潤。
關機如斷線紙鳶。試過幾回,總在更漏將殘時驚醒,疑有鈴聲輕顫。披衣起視,卻只見紗窗竹影,月浸梧桐。如此再三,索性永不關機。友人笑我癡,說現代人哪個不是白日被工作纏身,夜里求片刻清靜?我但笑不語。他們不知,那年母親心肌梗死,正是深夜一個電話救回的命;兒子初到異鄉水土不服,也是凌晨來電問的藥方。這匣子里的電流,流的何嘗不是血脈?
“我在”二字,說來不過唇齒輕碰。要時時刻刻都“在”,卻需耗盡半生修為。母親偏愛視頻,雖信號時斷時續,一句話重復三五遍,卻仍絮絮說著家中布偶貓如何黏人,每日必問“你今天吃的什么?”我為控體重,雖簞食瓢飲,卻總道珍饈滿案。真偽何須辨,唯愿她每日得見兒顏,唯愿父親在鏡頭外偶爾“客串”,便覺心安。兒子正值鮮衣怒馬的年歲,隔日便有視頻,叨叨說著今日所學所見所思所惑。在英倫求學時,連廚房做飯也要架著手機,讓我看他如何將土豆削成歪歪扭扭的模樣。不過是教我知曉,他一切安好。
最怕是深夜來電。鈴響時心先是一緊,待辨出來電人,又是一番驚悸。父母年邁,總怕夜半鈴聲;兒子年輕,又憂他遇事焦慮。待接通,聽見那端一聲“喂”,懸著的心才落回原處。此刻的“我在”,是暗夜里的浮木,是懸崖邊的欄桿。
想起李義山的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今人不必等夜雨,視頻一開,便是圍爐。屏幕里的父母,雖隔著兩地,像素拼湊的笑容雖不真切,但總好過腦海中的想象;兒子實時分享的異國風物,春花秋月,俱成家書。
猶記汶川地震時,一城失聯,舉國牽腸。信號恢復那刻,消息如雪片般紛至。那些永遠停留在屏幕上的遺言,縱使十數年過去了,讀來仍教人淚濕青衫。方知科技愈先進,牽掛卻愈細。
這光陰太急,急得“我在”二字都要搶著說。古時游子離家,經年方歸,鴻雁傳書要等春去秋來。而今萬里之遙,不過指尖輕觸。可離得近了,愁緒反而更纏綿。從前音信渺茫便罷,如今時時刻刻可聞聲,卻偏又聞之不詳,反添新憂。
夜已深,手機屏又亮。是兒子發來調皮表情,一只故意去踩夾鼠板的動漫鼠。我回:“勿熬夜。”他答:“曉得了。”對白平淡如水,卻知在這蒼茫人世,我們借著這點微弱電波,互相確認著彼此的牽掛。
“我在”——不過是紅塵最尋常的應答,卻要用盡一生的溫柔來兌現。
責編:劉暢暢
一審:印奕帆
二審:蔣俊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