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我也依然會回想起陳聲柏教授和我一起在蘭州黃河之濱的望河亭,品讀湘人左宗棠名聯的初夏下午。
我還會記起這趟河西走廊之旅,是嘉峪關、玉門關外的戈壁沙灘、風沙塵土,是酒泉、哈密的左公柳、左公渠。
——題記
五月春風,隴原大地,黃河之濱的金城蘭州滿城綠意。
蘭州大學哲學社會學院院長、哲學系教授陳聲柏和我一起,來到蘭州城區黃河風情線上的望河亭,俯瞰黃河美景,遠眺蘭州市區,品鑒望河亭門柱兩側懸掛的一副左宗棠詠黃河的名聯:
萬山不隔中秋月;
千年復見黃河清。
之前的一個夜晚,借著月光,我和陳聲柏在百年學府蘭州大學一邊散步,一邊暢聊左宗棠的這副短聯,還有左宗棠在甘肅、在蘭州的十年歲月,十年事功。
家國兒女情且長
同治五年(1866年)九月,左宗棠在福州收到一紙諭令,調任陜甘總督。同治八年(1871年)左宗棠才由陜入甘,左宗棠第一次進入甘肅省城蘭州,已經是同治十一年(1872年)七月,此時的左宗棠剛好六十花甲。
職場得意,恰逢中秋佳節到來,懷鄉思親之情油然而生,大西北的長河落日大漠孤煙之下,左宗棠揮毫潑墨,一揮而就,為飲和池邊林木環繞的澄清閣寫下此聯。
左宗棠還給此聯寫有一跋云:同治十一年秋七月,入居節署,引河流注園中,甃三池止之,汲用烹飪,畢事書此,并為聯兩楹。其大意是:同治十一年(1872年),左宗棠在署東箭道鑿飲和池,引黃河水入池,夏秋用水車、冬春用“吸水龍”(抽水機)汲水。
蘭州市望河亭掛了此副楹聯
這是一副集句聯,上聯“萬山不隔中秋月”出自黃庭堅《和黃龍清老三首》之“萬山不隔中秋月,一雁能傳寄遠書”。下聯“千年復見黃河清”,左宗棠自語是集自民間俗語。民間有云:“圣人出,黃河清”,千年難得一見的,并非是清澈黃河,其實是難得的圣賢。
這副天下名聯,解聯者眾多:有人認為,這副雄視萬方的對聯,有志得意滿,也有遠征的自信,也有人認為左宗棠是借聯渲染輿論,是戰時狀態下提振士氣的一個手段,還有人認為將“中秋月”比作清王朝最高統治者,是對清王朝歌功頌德和效忠邀寵。
陳聲柏更愿意從時間的縱線和時局的橫線來闡釋和品鑒這一副聯。結合左宗棠一生的宦海沉浮、人生軌跡來看這副聯,你不但能體味左宗棠一生戎馬、武功蓋世的豪情壯志,還能還原左宗棠兒女情長的一面。如果結合撰聯時左宗棠所面臨的時局,更能品讀出他當時的心境。
青年時的左宗棠只是個湘上農人,一介書生,平平無奇。他中舉后屢試不第,只能留意農事,遍讀群書,期間入贅與周詒端成婚。值得一提的是,38歲的左宗棠與林則徐在長沙相見,兩人在湘江之舟內徹夜長談,長談內容就涉及古今形勢、西域時政,以及屯政、水利等。之后,左宗棠成為張亮基、駱秉章的幕府,彼時的左宗棠只是一個師爺、一個參謀。之后,清廷補授左宗棠為浙江巡撫,后又升閩浙總督。左宗棠在閩浙總督任上所倡的福州船政局正式開工,成為中國第一個新式造船廠。
直至同治五年(1866年)九月,左宗棠接諭令前赴陜甘,才有機會在大西北施展自己的文治武功。在那里,左宗棠真正成了一個可以說了算的“一把手”,他一生最為稱道的事功幾乎都在西北完成。
陳聲柏教授在望河亭為記者解聯
陳聲柏說,左宗棠“壓抑”了半輩子,直到花甲之歲才揚眉吐氣,只有縱覽左宗棠先抑后揚的人生逆襲,你才能體會左宗棠個人“萬山不隔中秋月,千年復見黃河清”的男兒豪情,還有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得意。
再看撰聯時左宗棠所面臨的時局。于國,左宗棠肅清了后方,入駐陜甘總督駐地蘭州,此時的左宗棠一手整飭甘肅,另一手籌備收復新疆。于家,當時左宗棠已有12年從未回過老家。這時妻子周詒端已病卒兩年半,作為丈夫不能不緬懷往事,作為父親不能不想念子女。
明月之下,何人不思鄉?
千峰萬壑隔不斷思鄉之情,月圓之夜,明月千里寄相思,左宗棠會有多少話兒要向家人訴說?
陳聲柏的解讀,把左宗棠還原成一個活生生的人。
澤被隴原黃河清
謝威鳳,寧鄉人,曾是左宗棠的幕賓,歷任階州(甘肅武都)知州、肅州知州、寧夏知府。茫茫西北,謝威鳳曾為蘭州兩湖會館撰下一聯:
玉關柳色,隴上梅花,聽憑羌笛吹來,雅調都成塞下曲;
漢口夕陽,洞庭秋水,想到漁歌隊里,鄉心傾盡掌中杯。
此聯語化用古人詩句,從聽與想兩個方面抒發兩湖子弟思鄉之情。上切甘肅,下切兩湖,情真意切。同鄉人讀來勾起多少鄉思離愁。
陳聲柏認為,謝威鳳與左宗棠的兩副聯最大的區別是聯的落腳點不同。
是啊!謝聯,作者身在黃河,只能遙想長江水邊、洞庭湖里,漁歌互答,無限鄉愁涌上心頭,只有傾杯暢飲,才能消釋些許;左聯,同在黃河之濱,作者從家寫到國,中秋月是兒女之情,父子天倫,黃河清是國之大者。
陳聲柏說,謝威鳳的聯是“婉約派”,左宗棠的聯就是“豪放派”。謝的聯最后落到了掌中的一杯酒,而左宗棠的聯卻落到了黃河,這是國。
酒泉市酒泉公園左宗棠像
面對西北危局,左宗棠打定了“為我家國扶厄運”的主意。他還說,初到西北時,有人看好,也有人嘲諷,他都概不介意,“天下事總要人干,國家不可無陜甘,陜甘不可無總督,一介書生,數年任兼圻,豈可避難就易哉。”這就是左宗棠的抱負和擔當。
史學家秦翰才著有《左文襄公在西北》一書,詳細表述了左宗棠除收復失地以外,其他在西北不可磨滅的功績,如在軍事方面“恢復兵制、舉辦屯田”,在財政方面“整理田賦、鹽務、茶務”,在民政方面“整飭吏治、救荒、禁煙”,在經濟方面“開渠鑿井、振興農桑”,在教育方面“興辦書院、興辦義學”,如此等等。所辦蘭州制造局,曾開西北近代工業之先河,蘭州織呢局系我國第一個機器紡織廠,這是甘肅最早出現的以蒸汽為動力的近代機器工業,是甘肅近代工業發展史上的重要篇章,也是西北近代機器工業的發端。
西北近代文明之肇始,實起自左宗棠。陳聲柏如此評價:梳理一遍左宗棠在西北、在甘肅的事功,就很容易理解“黃河清”的意義。這是一個受到過傳統儒家正統教育的人的必然選擇。
蘭州市中山橋夜景
和陳聲柏漫步在蘭州大學校園,方才知道,左宗棠創立的甘肅貢院,作為甘肅文脈的發祥地,在這里相繼建立起了西北的醫學、教育、工業、農業等近代事業。1913年,甘肅法政專門學校在甘肅貢院舊址建成,這是蘭州大學的前身。夜幕之下,記者漫步在蘭州地標——中山橋,得知該橋的修建也是始于左宗棠的倡議。
150多年過去,在蘭州、在西北,不單留下了左宗棠的諸多名聯,更留下了左宗棠以垂暮之年,贏來蘭州、甘肅海晏河清的無數事功。
記者手記
蘭州“亮相”最多的一副名聯
朱玉文
甘肅楹聯家王家安告訴我,此聯應是蘭州城內乃至甘肅省內,甚至整個黃河沿線懸掛“亮相”最多的聯語,除了“望河亭”外,還在蘭州碑林、皋蘭山巔的蘭山長廊、蘭州鐵橋紀念館內復原左宗棠奏請修橋的場景中、馬灘蘭州老街的一處牌樓等地都有懸掛。
這也是我采訪陳聲柏的最后一個問題:左宗棠的這副聯為什么影響會有如此之大?
陳聲柏認為這不是偶然,這副聯的豪氣與樂觀是甘肅、是蘭州最需要的精神。
自古甘肅有苦瘠甲天下之名,左宗棠的這副聯傳遞的豪邁氣概和樂觀灑脫正是西北所需要的精神。這副聯不單是對左宗棠個人的認同,其中所傳遞的態度與西北人民堅韌不拔、直率坦誠和熱愛生活的性格深度契合,所以得到了西北人民的高度認同。
每一個西北人所展現出來的那種咬著牙與苦難斗爭的品質,更是他們最寶貴的財富。陳聲柏說:“左宗棠給積貧積弱的大西北帶來了近代化的開端,這與現在正在進行的西北大開發是一脈相承,這就是這副聯具有的強烈現實意義。”
點評嘉賓:陳聲柏
蘭州大學哲學社會學院哲學系教授。現任蘭州大學哲學社會學院院長、蘭州大學宗教文化研究中心(甘肅省馬克思主義宗教學研究基地)執行主任,《國學論衡》集刊主編,《科學·經濟·社會》雜志主編、編委會主任。研究領域為:中國哲學史、比較哲學與文明對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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