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廠石壁上的“勞工神圣”題詞。作者供圖
楊國華
“我做了一個夢,醒在了加沙的早晨。廢墟像座座高山,人民在痛苦呻吟。夢里沒有鮮花,盛開的只有炮彈……小小的肩膀背著戰爭的重擔……加沙的孩子長不大,炮火毀滅了他的年華。一雙雙眼睛里沒有了童話,只有無盡的仇恨與害怕……諾亞方舟何時停靠在苦難的加沙……”一首《加沙的孩子長不大》在抖音里不斷地刷屏。盡管加沙遠離中國3700公里,但對經歷了14年抗戰的中國人民而言,那里人們的苦難同樣令人感同身受。
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寇侵華戰爭起,中國人民就開始了不屈不撓的全民抗日。華北、華中、華南大片領土相繼陷落。何處是中華民族絕境復興的“諾亞方舟”?
130萬平方公里,占中國960萬平方公里13%的大西南擔負起了這一重擔。難民傷兵、民族工業以及民族文化,在這艘“方舟”里休養蘇醒、發展壯大……而湖南大湘西則是“方舟”的重要通道和組成部分。
大地覓棲所
1938年南京淪陷,隨后武漢、長沙會戰。大量難民和機構取道湘川、湘黔公路和沅江、 水西遷。懷化作為戰時大后方和通往西南的戰略要道,加之雪峰山天險,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了國民政府軍政機關和人員西遷的重要站口。一時間,懷化各區域人口激增,工商云集,攜家帶口的難民,更是塞滿了沅江、 水沿岸的城鎮。
辰溪緊鄰軍事重鎮常德,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許多難民相繼流入,且基本定居在縣城辰陽,致使城鎮人口急劇增長,約占全縣總人口19萬人的50%,其中淪陷區難民人數由抗戰初期的2.5萬人增加到5萬余人。他們中有的設攤沿街叫賣,有的去廠礦、店鋪做小工,有的則流落街頭靠救濟過活。1939年,縣政府設立兩個“難民收容所”,共收容特困難民2628人,每人每月發給供養費5元。對年富力強有謀生技能者,則給資遣散,促其自謀生路,縣府則盡力為他們提供宅地和建房木材。還在縣城城隍廟開辦了“難童學校”,除予免費受教育外,還發給學生衣服、鞋襪及棉被等,較好地解決了難民生活中的實際問題。
晃縣,這個僅有2.5平方公里的邊陲小鎮,人口迅速激增至4萬多人。坐落在晃縣龍溪口老街的姚家院子,有一座基督教“福音堂”。它置身于有著典型中國江南窨子屋特色的民宅小鎮中,在細雨下尤顯孤獨。門鎖著,但能透過圍欄看到四根巨大的柱子排列在一個高起的臺座上。誰能想到,這座教堂是1937年抗戰以來晃縣收容所的中心之處。至1945年,以這座收容所為中心,收容傷員3000余人,收容難民1143人,救濟過境難民5022人,發放救濟大米431石,發放賑款184216元。
工業大轉移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抗戰初期,國民政府為了支撐抗戰和穩定后方,對沿海、沿江工業進行內遷。相繼建立了以湖南沅陵、辰溪為中心的電力、兵工、電器、水泥、紡織等為主的工業區。
1938年始,上海中國機器廠、新成布廠、漢口精益鐵工廠等30余家企業遷入沅陵,沅陵的工商企業隨之勃興,工礦業一度達到100余家。同時遷入辰溪的有漢陽兵工廠、華中水泥廠、上海亞洲制刀廠、中亞機器廠、利生棉織廠等50余家,職工逾萬人。
從辰溪縣城沿223省道往孝坪鎮方向,離縣城近十公里,左邊一條分岔公路漸漸隱于密林。最后消失于一個約兩公里長、三層樓高,極其隱蔽的天然大溶洞中。溶洞橫臥在崇山峻嶺中,藍天白云下可見兩邊壁上連著無數小洞,懸崖頂上還有很多陳舊的磚石壘砌的石頭房。工人們利用孝坪三面環山、溶洞眾多的特點,在此生產子彈和炮彈。時任兵工廠廠長龐館麟題寫的“巧奪天工”“勞工神圣”和“1944.9.1完成”的石刻,以及3幅“軍政部兵工署第十一兵工廠留念”的巖畫,在溶洞中段左側的崖壁上依然清晰如昨。這座當時湖南境內唯一的兵工廠,通過鋪設的人力軌道礦車相連,各種原料、生產出來的零部件和半成品源源不斷地被運送到各個車間,而成品“毛瑟手槍”“漢陽造”“中正式”步槍,捷克式ZB26輕機槍,“馬克沁”重機槍等武器,各種子彈、手榴彈、炮彈,被裝箱運輸,日夜兼程地送到前線將士手中。戰事緊張時,日本侵略軍離兵工廠所在地不足百里,美國羅斯福總統稱其為“最前線的兵工廠”。70多年過去,筆者此刻置身于兵工廠溶洞內,依然能感受到當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機器轟鳴的盛況。
彼時的辰溪,工廠林立,一躍成為湖南戰時一個頗具生命力的重要工業城鎮。當時《大公報》載:“自抗戰以來,前方工廠相繼遷辰,目前工廠林立,縱橫10余里,每值華燈初上,恍如武漢三鎮之夜景。”
“安江紗廠”,位于湖南懷化安江鎮。原湖南第一紗廠,系同盟會會員吳作霖于1912年創建,原址長沙河西銀盆嶺。1930年,已具50000紗錠、248臺布機、2200千瓦發電設備、3000余名工人。抗戰爆發后,于1938年冬遷沅陵柳林汊,后因戰事緊迫再遷黔陽安江。
1938年6月,日軍逼近武漢,長沙屢遭日軍飛機轟炸。廠長唐伯球派人赴桃源、沅陵、辰溪一帶勘察西遷廠址。先選定一面臨水,群山環抱,處境幽深,能泊較大船只的沅陵柳林汊。然才至10月,武漢淪陷,日軍逼近岳陽,不得不再次選址。最終選定水陸兩便,又有雪峰山天險作屏障的安江東岸灘地。由于要預防敵機空襲,紡紗、織布、動力、倉庫、宿舍需依地形相互間隔一定距離,遷建工程進展緩慢,4月有余才在200余畝的灘地初具雛形。
至1942年初,240臺布機正式投產,開出紗錠10400枚,全年共生產棉紗7018件,棉布274.4萬米。抗日戰爭期間紗廠除了肩負生產軍布的任務,在常德會戰中,全廠員工還捐獻了15架飛機。
如今的安江紗廠,已被打造成了紅色教育基地。復古的黃色建筑與遠處聳立起的高樓大廈遙相呼應,現代化大廈與之產生著強烈的對比。戰火的硝煙已褪去80年,但那塊民國三十三年的紗廠敘事碑,那描紅的文字,鐫刻在斑駁墻體上的生產標語,還有那段歷史的洪流,將永遠沉淀在大湘西這艘護佑了中華民族工業的“諾亞方舟”里。
留存文化的種子
湘西7月,蛙語蟬鳴,每到這個時節,酷暑、水澇交替。
龍頭垴在辰溪縣城的東南隅,我每次往辰溪都會去此駐足。在辰溪眾多的景點中,唯她游人罕至,呈丘陵狀的小山上一塊“湖南大學舊址”石碑,除了孤證1938—1946年湖大湮沒的歷史,就只有瘋長的野草與沅水江面上閑來的風聲。目睹此境,筆者眼前不禁浮現出如今矗立在湖大設計藝術學院門前,石柱上刻著“歷史不會忘記”。
1938年秋,武漢、廣州淪陷后,戰火逼近湖南,教育機構紛紛內遷沅陵、麻陽、辰溪,1938年4月—8月,湖大的岳麓書院、圖書館、科技館等先后遭到了日軍的轟炸,損失慘重。曾任湖大文學院院長的辰溪人向紹軒,向當時的湖大校長皮宗石極力推薦遷往辰溪,湖大最終決定西遷辰溪。當年10月,46名教授,535名學生,攜工人家屬及圖書儀器設備從長沙岳麓山出發,出湘江,溯沅水,一路跋山涉水,歷盡艱辛,落址辰溪龍頭垴。
湘西盛產木材,教室、師生宿舍、實驗室、食堂、大禮堂……總計104棟全木質建筑,依龍頭垴山勢構建。找到棲息之所的湖大師生,在街頭巷尾、城市鄉村,一邊學習研究,一邊宣傳抗日救亡。他們利用代寫書信、話劇演出,為前方將士捐募錢糧、征募寒衣。《古城怒吼》《重逢》《苗可秀》《鳳凰城》這些抗日話劇,把敵后抗日斗爭的勇敢機智場面再現在西南大后方舞臺上,抗日烈火在僻靜的山城人民心中熊熊燃起。
1938年1月,長沙臨時大學遷往昆明,另行組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據《西南聯大校史》載:師生分三路趕赴昆明。第三路為“湘黔滇旅行團”,由290名學生及11名教授組成,由黃鈺生教授領導,經湘西過貴州入云南昆明。
“旅行團”實行軍事化管理,聞一多、梅貽琦這些大師與師生們一樣,土黃色的制服,裹綁腿,背干糧袋、水壺,加黑棉大衣一件,雨傘一柄,猶如一支出征的正規軍。他們翻山越嶺,夜宿曉行,跋涉1600余公里,日夜兼程68天,于4月28日抵達昆明。一路行來,旅行團感受到了侗、苗、羌、彝各族民眾的純樸和熱情。當隊伍進入湘黔交界的玉屏,縣長劉開彝率各界代表及童子軍列隊歡迎;進入貴州腹地,村寨地保不間斷地敲鑼,提示商人與百姓不要提高物價,以方便過路的旅行團……清華外文系學生、湘黔滇旅行團“護校隊員”查良錚——詩人穆旦創作了名動一時的組詩《三千里步行》之一: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進了祖國的心臟,
濃密的桐樹,馬尾松,豐富的丘陵地帶,
…………
在桃李紛飛的城外,它攝了一個影:
黃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島上的魯濱遜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著遠方,
兇險的海浪澎湃,映紅著往日的灰燼。
…………
我看到一艘滿載游客的客輪從沅水江面駛過,犁開的江面蕩起一圈圈的漣漪。“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杰。”在那個民族生死存亡的時期,是中國西南這艘“諾亞方舟”,于風雨飄搖中,在4萬萬中國軍民的同仇敵愾下,留下中華民族復興的希望種子。
責編:歐小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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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華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