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逸泉
蟬聲漫過受降紀念館的石階時,我再一次站在英烈墻前。那些被烽火熔鑄的青銅名字,在7月的陽光下泛著微光。指尖撫過深淺不一的刻痕,突然觸摸到一個特別的名字——“陳樹生,機場修建隊,1943”。
講解員說,這面墻上的名字大多屬于沖鋒陷陣的戰士,像陳樹生這樣標注“機場修建隊”的,整面墻只有7個。我看著那行小字出神,蟬鳴突然變得遙遠,恍惚間聽見鐵鍬撞擊巖石的悶響,從80年前的時光深處傳來。
飛虎隊隊員在芷江機場。(資料圖片)
80年前,就是在這片土地上,上萬名湘西百姓用石磙和血肉之軀,在百日之內碾出了遠東第二大機場,后又征調民工擴修。玻璃展柜里陳列著一張泛黃的照片:赤膊的民工們正在夯實地基,他們身后,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石碾隊伍,像一條巨龍。
走入受降廳,墻上的航空照片里,整齊排列的B-25轟炸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而它們腳下的跑道,還留著湘西百姓手掌的紋路。講解員說,受降儀式用的桌椅,正是用當年修建機場剩下的木料打造的。
紀念館后身的山坡上,保存著一段機場跑道的殘基。青灰色的混凝土里嵌著細碎的卵石,邊緣被風雨啃噬得參差不齊,像一截斷裂的巨骨。石碑上的文字記載著他們如何筑起這座機場:沒有機械,就靠木杠撬動巨石;沒有水泥,就用石灰混合桐油;沒有營房,就在雪地里搭草棚。
“那時候的人,真把命別在腰上。”守碑的老人姓楊,祖上三代都在芷江機場周邊生活。他指著跑道殘基上的幾個淺坑說:“這是炸彈炸的。日本人知道這機場要緊,三天兩頭來炸。白天炸塌了,晚上舉著火把接著修,天亮了照樣能起落飛機。”
老人的祖父曾是修建隊的伙夫,留下一本磨得卷邊的賬簿。我在紀念館的文獻室里見到了它,泛黃的紙頁上用毛筆字記著:“正月十三,領糙米三石,傷兵五人。”“三月廿九,雨,抬石者墜崖二。”最讓人心驚的是四月初七那頁,只寫著“敵機七架,亡十六”,墨跡被水洇過,暈成一片深色的云。
離開文獻室時,夕陽正把機場舊址的輪廓拉得很長。遠處的停機坪上,現代客機正緩緩滑向跑道,機翼反射著金光。而在80年前,這里的天空時常被硝煙染黑。有資料記載,從1943年到1945年,芷江機場起飛的戰機擊落了兩百多架日軍飛機,為湘西會戰筑起空中屏障。
紀念館的檔案里藏著一張老照片:一群衣衫襤褸的民工圍著一架戰機,有人正用粗布擦拭螺旋槳,有人踮腳觸摸機翼,臉上帶著拘謹的笑。照片背面寫著“1944年夏,P-40戰機進駐”。我突然想起陳樹生的名字,他會不會就在這群人里?或許他就是那個踮腳摸機翼的青年,心里藏著一個關于飛翔的樸素愿望。
暮色漸濃時,我又回到英烈墻前。晚風拂過,青銅名字上的微光流動起來,像一群螢火蟲在暮色中蘇醒。我試著想象陳樹生的模樣:或許他握慣了鋤頭的手掌磨出了血泡,卻依然把每一塊卵石擺得整整齊齊;或許他曾在轟炸的火光里救下工友,自己卻被彈片劃傷了胳膊;或許他在完工那天,望著第一架飛機升空時,悄悄許了愿,盼著戰爭結束早點回家種田。
但他沒能等到那一天。史料里關于他的記載只有寥寥數語:1943年5月12日,日軍轟炸機場時,為保護油料庫,陳樹生和另外五名民工用身體頂住即將坍塌的油布,被埋在炸塌的掩體下。
離開芷江那天清晨,我又去了機場舊址。晨露在殘基的卵石上滾動,折射出細碎的光。遠處的新機場傳來轟鳴聲,一架客機正沖破云層。陽光漫過受降紀念館的屋頂,漫過英烈墻,漫過那段沉默的跑道殘基,在地上織出一張透明的網,把過去與現在輕輕連在一起。
踏上歸途前,我買了一本《芷江機場志》。翻到“修建隊名錄”那頁,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到了陳樹生:湖南新化人,生于1919年,1943年犧牲,時年二十四歲。名錄的最后附著一句注腳:“無名者逾千,皆葬于機場東崗。”
飛機起飛時,我貼著舷窗往下看。晨光中的芷江像一片安靜的荷葉,新機場與舊跑道在大地上構成奇妙的夾角,仿佛時光在這里打了個結。那些被青銅銘記的名字,那些未曾留下姓名的魂靈,都化作了這片土地的刻度,丈量著從烽火到和平的距離。
舷窗外的云層翻涌,像極了80年前的硝煙。我想起守碑老人說的話:“現在的飛機飛得穩,是因為當年的人把路鋪得實。”忽然明白,所謂歷史,從來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無數個像陳樹生這樣的人,用生命在時光里刻下的溫度。
那些刻痕里,藏著一個民族的筋骨。
責編:劉暢暢
一審:印奕帆
二審:蔣俊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