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4日,俯瞰醴陵市溈山鎮溈山村。本版照片均為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辜鵬博 攝
6月14日,醴陵市溈山鎮溈山村,月形灣古窯遺址里保存的月形窯窯爐。
6月14日,醴陵市溈山鎮溈山村,月形灣古窯遺址里珍藏的清代青花嬰戲圖瓷瓶。
6月14日,醴陵市溈山鎮溈山村,月形灣古窯遺址墻面上擺放的瓷器。
6月14日,醴陵市,王立新的弟子周冬執筆在瓷器上作畫。
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周月桂 于淼 劉韻霞
雨水,落在曾經泥與火熱烈交織的地方,草木茂盛,深深掩埋著古窯碎瓷、繁華往事。
盛夏,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走進醴陵市溈山鎮溈山村,在古窯、古道、古井、古戲臺、古民居里,追尋燃燒千年的窯火。
千百年來,人們在此摶泥為陶、火中取寶,生生不息。幾經時光淘洗,窯火熾烈的土地,如今已變得蔥綠清涼,靜謐如斯。而窯火,“活”在了城區的現代廠房里,“活”在更多人的手中、心里。
山山嶺嶺的青翠里,藏著近百座古窯
正是豐水季節,溈水河繞著村子一路蜿蜒,水流激越,水聲轟然,似有水碓搗泥聲。石板橋上,點點車轍印,是昔日運送瓷器的獨輪車留下的痕跡。路上、山間、草叢,瓷片俯拾皆是,在雨水清洗下閃著潔凈的光。茂密的灌木叢掩蓋了一處采泥礦井口,有絲絲涼氣,仿佛從歷史深處游出。
6月14日,溈山村楓樹坡古窯址前,我們沿著青石板古道,尋找千年窯火的留痕。
這是溈山窯工運送瓷泥、瓷器的必經之路。“我的父輩以前就在這條路上推車。”蔡其偉是醴陵古窯的義務守護者,80歲了,依舊耳聰目明,往事,記憶猶新。
在他的講述里,“吱吱呀呀”的獨輪車,馱著竹簍子包裝的瓷器,沿著這條古道,奔向姜灣碼頭,從那里裝小船,由淥江入湘江后,小船換大船,出洞庭過長江,漂洋過海……
記憶,就此拉得很遠很長。
但溈山制瓷的歷史,遠遠長于蔡其偉的記憶。
在溈山村月形灣古窯遺址旁的陳列館里,五代及宋元明清瓷器,散發著古老的氣息。一只青白瓷三足爐靜立于展柜,釉色瑩潤透亮,有著玻璃的質感,它出土于溈山村的鐘鼓塘元代窯址。
“你看這些斷面,五代時是青灰色的胎,到了元代就變得很潔白。”醴陵窯管理所副所長黃云英說。
考古發現,醴陵自東漢中期開始生產陶瓷,五代時期以燒制青瓷為主,宋元時期,溈山村一帶形成以燒制青白瓷為主的產業中心。
溈山村因瓷而興。“東堡鄉小溈山,地產白泥,溪流迅激,兩岸多水碓以搗泥粉,聲音交接,日夜不停,故瓷廠寢盛,今上下皆陶戶,五方雜處。”民國《醴陵縣志》對“小溈山”的“白泥”和昔日盛況有清晰描述。
溈山鎮原名“東堡鄉”,“小溈山”是為區別于寧鄉溈山而得名,“白泥”即高嶺土,潔白、細膩、松軟,具有良好的可塑性和耐火性,是制瓷的上佳原料。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溈山,卻有著儲量極豐的高嶺土,加上滿山茂盛的松木作燃料,以及湍急的河水推動水碓搗泥,溈山一帶的窯火便旺盛燃燒起來,自宋元時期到20世紀80年代,從未間斷。
據考證,到1729年,即清雍正七年,溈山擁有窯廠數百家,從業人員上萬人,成為醴陵瓷業中心,主要生產經營青花瓷,人煙輻輳,商賈云集,人稱“小南京”。
如今,在溈山村還可看到近百座宋至民國的古窯址,100余處與窯相關的瓷泥礦井、運輸古道等文物古跡。
醴陵釉下五彩瓷,有溈山村窯火的試煉
月形灣古窯,是一座坐北朝南的階梯窯,東西面環繞著溈水河,窯爐充分利用地形沿斜坡而建。
如今的古窯址內,完整保存有柴房、碓泥作坊、工具房、倉庫、辦公用房、食堂、制瓷作坊、曬坪等等,步入其中,像穿越了時空:拉坯作坊的木盤似乎還將轉動,制釉作坊的釉缸好像還有殘存的泥漿,晾坯車間架子上的碗已晾干,即將送入一旁的階梯窯爐,松枝燃燒的氣味散發開來……
月形灣古窯廠由醴陵人羅良西在清光緒元年創辦,至20世紀80年代仍在制瓷,是醴陵窯保存最為完整的一座古瓷窯廠,見證了醴陵釉下五彩瓷發源的那段風流歲月。
1905年春末,湘西鳳凰人熊希齡到醴陵溈山考察,以期改良瓷業,作為湖南實業振興的試點。
那時溈山一帶,山山窯火,處處冒煙,到處是和泥、做坯、繪畫的工人以及操著各種口音的瓷商。
考察中,熊希齡發現溈山等地土質甚佳,只要改革窯式和釉藥,就能產出上好的細瓷。于是聘請技師,興辦湖南瓷業學堂,成立湖南瓷業公司,研制出多種釉下顏料,生產出“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釉下五彩瓷器。
瓷業公司所用的優質瓷泥以及初建時的技術班底,大多出自溈山窯區。草青、海碧、艷黑、赭色、瑪瑙紅……醴陵釉下五彩里,必有那么一縷,來自溈山的青花粗瓷,來自溈山村窯火的試煉。
醴陵這座湘東小城,今天有了“瓷城”之美譽。而作為醴陵釉下五彩瓷發祥地,為“瓷城”筑基的溈山村,卻漸漸沉寂下來。
溈山“老八家”張茂盛生號的后人張松來,保存有一大堆祖輩留下的瓷碗瓷瓶,還有關于溈山村的一大堆記憶:洞天春曉的郁郁蔥蔥、五里檐廊的香艷夏日……
“20世紀50年代初,我們這里生產還很火熱。”張松來介紹,1956年,公私合營改造前夕,溈山村特意組織演了三天三夜的花鼓戲,千余名窯工以此酬謝土地,告別溈山。隨后,溈山古村的窯廠,幾乎都搬遷到了交通更為便利的醴陵城區,青壯技師、窯工亦隨之遷去,在那里重燃窯火,繼續燒造瓷器。
泥與火的交響,余韻悠長
一場簡樸而莊重的窯祭儀式在月形灣古窯遺址舉行,省級非遺醴陵釉下五彩瓷代表性傳承人、溈山王大德生號后人王立新擔任主祭人,王立新的弟子周冬緊隨其后,鄭重上香、敬酒、敬茶……月形灣古窯爐內,模擬窯火的火焰燈亮了起來。香火繚繞中,溈山的窯火,又一次在人們心中點燃。
千百年來,醴陵的制瓷藝人們掬土成坯,火中淬煉,薪火相傳,生生不息。溈山的窯廠,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逐步關停,但溈山的窯火未滅,正以另一種形式在山里山外蔓延開來。
參加完窯祭儀式的肖雅,眼里有火苗閃現。這位“00后”講解員,出生在溈山,但直到2020年從深圳回來,成為醴陵窯的講解員后,才真正了解家鄉。在村里老制瓷匠人、前輩講解員的引導下,她仿佛穿過歷史的長廊,看到了熊熊的窯火。“我想把家鄉講給更多人聽。”肖雅說。
在王立新的工作室里,周冬執筆在瓷器上作畫,不一會,一簇清麗杏花便躍然“盞”上。她在畫的右下方,寫下“周冬”,小小的兩粒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稚氣可愛,明顯有別于師父的龍飛鳳舞。
“我想將現代美術跟傳統的陶瓷繪畫藝術結合起來,讓醴陵釉下五彩瓷‘潮’起來。”24歲的周冬,試著在傳統的工藝里融入“新潮”的元素,比如年輕人喜愛的“小清新”花卉,男女老少都愛的“錦鯉”圖案等。
山野泥土,經烈火淬煉,成了有著“如詩意蘊,類玉風格”的陶瓷,歷經千年窯火的溈山村,也有了別樣的氣質。如今,溈山村擁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國歷史文化名村、中國傳統村落3塊金字招牌,正全力打造國家考古遺址公園。
這幾年,村里通了旅游環線,古窯、古建筑群、青山綠水和特色美食等優勢資源,逐漸轉化為鄉村振興的資本。
行走溈山村,會遇到大量夯土老房子,以窯磚筑基,墻體夾雜著各時期的陶瓷碎片,有著明顯的陶瓷文化的痕跡,是現今難得一見的湘東古建筑。盛夏步入其中,堂屋高闊,通風透氣,幾片明瓦漏下陽光,頓生清涼歡喜之感。
楓樹坡古道旁有一口建于宋代的古井,昔日一路運送瓷器的工人,會在井中取一瓢井水解渴,繼續前行。如今井水依舊甘甜清涼,日日有人前來取水,煮茶待客。
古戲臺旁,一處廢棄的采泥石洞內,陣陣涼風向外飄拂,洞口放著一籃碧綠的青菜——好一間天然“冰室”。
“小時候,我喜歡鉆進石洞‘探險’,去瓷廠玩泥巴,還溜到河里游泳撿瓷片。”“80后”黃賽蘭從小住在石洞旁,這些關于瓷的記憶,成為她成年后的鄉愁。
隨著溈山古窯聲名漸隆,前來探古尋幽的人越來越多,溈山豆腐、溈山糯米飯等以前陶瓷工人日常食用的美食也同步走紅。黃賽蘭從外地返鄉。借著老屋的“寶地”,在采泥洞口經營起農家樂。
夏日雨后,村民們圍在采泥洞口閑坐,享受從石洞深處逸出的清涼。孩子們在廢棄的戲臺旁嬉戲,趴在舊瓷片壘砌的花壇邊觀察一只螞蚱。
陽光明麗,漫山蟬鳴。時光靜謐又鮮活。
【村落名片】
湘贛邊界,羅霄山脈綿延起伏,溈山在其中并不出奇,為區別于寧鄉溈山,也被稱作“小溈山”。正是在這里,河水沖出一片狹長地帶,匯聚起一個湘東小村落,名溈山村。醴陵市溈山鎮溈山村是一處千年古窯村,為醴陵窯遺址核心區,村中現存宋至民國窯址84處,與瓷業相關的古井、古橋、古道等文物遺跡110處。2019年,溈山村入選“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同年獲評“第五批中國傳統村落”。
【專家點評】
醴陵窯管理所副所長黃云英:
醴陵窯歷東漢、五代、宋、元、明、清、民國至今,窯火綿延,核心區溈山窯區現存各時期窯址近百座,完整地保留了醴陵窯傳統制瓷風貌。溈山村隨處可見的廢棄瓷片、掩藏在地下的各時期窯址、獨特的夯土建筑群等,都是千年制瓷歷史的印記。醴陵窯已成為中國陶瓷文化的重要代表之一,溈山窯區保存的珍貴文物和遺跡,是感受醴陵窯陶瓷文化的歷史脈絡、制瓷技藝、藝術價值、窯區民俗文化的絕佳去處,也是文旅融合促進鄉村振興的底氣所在。
【記者手記】
在美好夏日穿越時空
于淼
穿越溈山村的千年時空,仿佛在田野間做了一個夢。那是在夏日清涼的房間里午睡的感覺,身體輕盈,充滿能量,盡情暢想那些你從未見過的場景。
在采泥礦井前,洞口傳出的冷氣帶來清爽的體感,讓人在炎熱的天氣中不忍離去。裸露的階梯窯里,窯火不再,潔白的瓷坯也不再,唯見青苔和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蘑菇,一切是冷色調的。但你腦海中的顏色是暖的,是夯土的顏色、火苗的顏色。
每每看到溈山村散落的青花瓷碎片,你會暗暗拼湊、想象它曾經的模樣。那些從古窯中出土的花瓶、瓷碗,又曾經放置在怎樣的架子上,盛放過哪些物品……
溈山村,是一代代陶瓷人開拓奮斗的所在,也留給后人感受陶瓷文化的想象空間。
撿一片溈山村的碎瓷片帶回家,便可在美好夏日里穿越時空。
責編:洪曉懿
來源:華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