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曹輝 杜立
熏風遁入夏，日上小茶枝。
進入三伏天，梅山腳下的茶農(nóng)早已收起背簍，避開火云炎蒸，在自家堂前小憩，頗有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派頭。
熱浪卷著店鋪的帷幔呼呼作響，招攬不來半個行人，一華里的青石古道上只剩氤氳茶香。
梅山文化傳承人李翔最是癡迷這股茶香，縱浪于大化之中，馥郁而又深邃。
出發(fā)采訪前，記者在他的家中做功課，查閱古籍，鑒賞古偶，試戴儺戲面具，把梅山武術(shù)掌壇師的齊眉棍撫個通透。
記者大開眼界，但并不十分買賬，“眼、耳、鼻、舌、身、意”，現(xiàn)在就占個“眼”，加上李翔的講解，至多占個“耳”。
安化是黑茶的核心產(chǎn)區(qū)，“鼻”“舌”怎么能不跟進呢？
李翔也不再賣關(guān)子，“去洞市村，風雨聚落成泉，他們用山泉煎茶，我們?nèi)ツ瞧凡??！?
▲安化縣江南鎮(zhèn)洞市老街。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劉豐 攝
1.鈴響馬幫來，古道見證興衰
行到梅山深處，穿過風雨廊橋，淌過寂靜的麻溪，走過縱橫交錯的田埂，記者尋至杉濤竹海下的古老村落——安化縣江南鎮(zhèn)洞市村。
洞市村如同一枚楔子嵌在茶馬古道之中，迎來送往，已歷百代過客。
青石逐級鋪就直抵山脊，時間是位篆工，在石道上刻下詩文。
石道愈陡峭，詩文愈發(fā)艱深。
《茶經(jīng)》有云：“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崩钕韪嬖V記者，這些石道由深山中的冰磧巖鋪就，是此地黑茶馥郁芬芳的秘密之一。
循路而上，天幕之下的木板瓦房透著梅山古味。四角飛檐似要騰空而起，相比之下，村民劈伐杉樹而成的門柱顯得沉穩(wěn)許多，剛毅木訥地杵在那兒，周身斑駁的桐油漆拒絕了現(xiàn)代人的撫摸。
萬籟俱寂之中，隱隱迢迢，似有鈴響。
行路愈陡，鈴聲愈發(fā)清晰。
響亮卻并不急促，清脆若杖擊紅銅，悠揚似琴箏合鳴。
不止鈴聲，人語馬嘶，從千百年前傳來，淹沒了這個古老村落。
恍惚之中再看洞市村，眼前是鱗次櫛比的商隊，溫吞而行的矮馬，掌柜一邊稽查賬目一邊與商旅討價還價。
紅炎蒸烤著古道，販夫走卒后背汗出如漿，倚著柜臺討碗粗茶解暑，一飲而盡后繼續(xù)穿行在鬧市之中。這一刻，洞市村尋回了過往的繁華與喧囂。
洞市的由來，顧名思義即可，山門古洞下邊形成的集市。在集市興起之前，外界稱呼這里的鄉(xiāng)民為“梅山峒蠻，舊不與中國通”。
北宋熙寧五年（公元1072年），朝廷遣章惇開梅山置縣，六年敕名安化（取“歸安德化”之意）。國中之國歸附王化，遣官吏，興文廟，曾經(jīng)的化外之地與中原互通有無。
北宋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資水流域茶市興起，其一級支流麻溪上逐步浮現(xiàn)綿延數(shù)里的載貨竹筏。
船夫撐著棹竿行到中段，遇一古洞攔住去路，洞口如山門鎖溪，水流湍急，暗礁密布。險要隘口變?yōu)榱怂愤\輸?shù)闹修D(zhuǎn)樞紐，古洞下的驛站初具雛形。
不只受益于麻溪哺育，作為鷂子尖古道的重要節(jié)點，翻山越嶺的馬幫為這里帶來了更為興旺的人氣。
馬幫從新化進入安化，必走三條山道，三道合一之處正是記者腳下的洞市老街。
老街銜著一條綿延崎嶇的山道，溝通著梅山與中原。
商賈紛至沓來，飲餐落宿，商討行情。人、貨、秘密匯聚于此，位于水路要沖之地的洞市完成了從驛站到集市的蛻變。
作為萬里茶道的主要貨源和起始段之一，經(jīng)由洞市而過的馬幫向北而行，途經(jīng)蒙古草原，抵達圣彼得堡。
躍馬揚鞭，梅山腳下背著背簍的采茶少女與伏爾加河畔的纖夫都能聽見那一串悠揚的馬鈴聲。
古村與異域交融，窺聽得一路的壯美與離殤。
▲洞市老街是清一色的青石板路。周德淑 攝（湖南圖片庫）
2.飛雨灑輕塵，斟茶須滿七分
天公不作美，一場雨打斷了眾人的高歌與妄想。
記者避雨不及，李翔帶著眾人慌忙叩響一座古風宅門。
門高三米多，猶如巨人的胸膛。應(yīng)門者個子卻不高，面容潔凈，一頭板寸像是記者來時路上見的灌木茶叢。
他叫賀有元，與李翔是舊相識。記者后退兩步望向頭頂?shù)呐曝?，方知眼前這座三進兩天井的大宅子是賀氏宗祠，始建于清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
品字碼頭墻構(gòu)成宗祠側(cè)邊，木構(gòu)屋柱挺直屋脊，足前石墩雕著瑞獸，二樓憑欄鏤有花草，環(huán)山抱水，聚得一方靈氣。
賀有元介紹，初建時不過里側(cè)一棟，道光年間才擴建至如此規(guī)模。去年清明，近500名賀氏族人在此祭祖。
比起當時的人頭攢動，今天稍顯冷清。
步入內(nèi)廳，“先德?lián)P芬”四個鎏金大字仍有余威，眾人不敢高聲語，恐擾先人清凈。
一樓祭祖，二樓作倉庫用。庫內(nèi)碼著許多竹篾扎成的圓柱體，好似一堆大號火柴，記者不明所以，只覺得鼻息內(nèi)都變得馥郁芬芳。
賀有元笑而不語，李翔問記者，你們不就是尋它而來的嗎？
茶行萬里難免損耗，茶商效仿麻溪河上捕魚的村民，用竹篾將黑毛茶踩壓成柱狀密封，重量為老秤1000兩，俗稱“千兩茶”。從加工到入庫，原料從未落地，實乃洞市村民馴化野茶的技藝結(jié)晶。
口說無憑，入喉為實，但請賀有元沏上一壺以證其名。
茶淺酒滿，賀有元遵循著“茶倒七分滿，留下三分是人情”的老話，記者徐徐飲盡。
黑茶歷經(jīng)殺青、壓制、倉儲三重發(fā)酵，品茶時也有三重反饋，一飲生津，二飲回甘，三飲清神思。
天井上空的雨由密變疏，在洞市村，遠離凝神與糾結(jié)，方可品得這一盞好茶。
若不是腹中傳來饑餓的信號，記者伴著茶香差點忘記了時間，向賀有元討了幾柄傘出門而去。
細雨澆不滅洞市的炊煙，各家飯點有先有后。
不遠處就有一家廳堂大開，屋主是個剛剛勞作完的漢子，端坐在飯桌上，用他蒲扇般的手掌捏著啤酒瓶暢飲。
拐角處的菜園里，一位翁媽觀察著園內(nèi)雞鴨的長勢，像閻王點卯一樣挑選將被端上餐桌的食材。
記者越看越餓，加之黑茶有促進消化的功效，路過一間擂茶鋪子抬腳便入。老板陳友群告知有甜咸兩種風味，引發(fā)了記者之間一場類似甜咸豆腐腦的爭論。
擂茶上桌，爭論結(jié)束，眾人各取所需。
漿水帶著茶香在舌尖綻放開來，浮頭上灑落的炒米給齒間帶來咀嚼碳水的快感。記者一面驚嘆于陳友群操控擂缽的手藝已臻化境，一面贊嘆洞市先民以茶入飯的古老智慧。
一碗喝完還有二番戰(zhàn)，陳友群端上幾碟小菜，有腌木瓜，有酸藠頭，鮮辣開胃。記者食罷，額頭冒汗，口腔里似有巴甫洛夫在做試驗，不停地分泌口水。
三碗下肚，此前由黑茶打開的味蕾已由擂茶補足，滿足但不撐肚子，渾身透著舒坦自在。
▲洞市老街，居民在休憩。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劉豐 攝
3.山坳現(xiàn)彩虹，村落撥云見光
雨過天晴，記者在遠處的雪峰山脈上看見了兩道彩虹。
幾輛轎車駛到麻溪河畔，是幾戶自駕游的人家。小孩子帶著泳圈在淺水處劃起浮泅，大人們卸下疲憊閑扯家常。
幾位年輕人走進洞市老街四處尋覓，古村與天空中的彩虹一樣深邃。
村民對著陌生人習(xí)以為常，微笑著將他們迎進來，只拍照不買東西，同樣歡迎。
賀有元說現(xiàn)在是旅游淡季，一是酷暑難耐，二是現(xiàn)在不是采茶的最好時節(jié)。每年的開春與秋后，各地的茶客、攝影家、微友、戶外愛好者都會來此游歷。不過人多人少都影響不了村民的生活節(jié)奏。
洞市因茶馬古道而名揚四海，肆意遒勁的風刮過千年，卷起零散的背簍，擄走慢條斯理的馬匹。
千年已過，斗轉(zhuǎn)星移之間文明愈發(fā)厚重，我們的民族依然精力充沛。
高速公路取代青苔石板，風行電掣的列車接替了識途老馬。歷史浩浩湯湯，但沖沒不了洞市村民的茶道。
“茶”字，人在草木之間，也得經(jīng)歷四季磨礪，錯過了清明，并非采不到新茶。守住一顆凡心，方可在高山折桂、幽谷探底時保持自然平和的心態(tài)。
歷史不會遁入煙塵之中，再過兩個月，第六屆湖南·（益陽）安化黑茶文化節(jié)將拉開序幕。
自第三屆起，李翔便擔任開幕式的導(dǎo)演和演員。他告訴記者，本屆黑茶大會將以“一茶一業(yè)一生活 一帶一路一黑茶”為主題，突出以黑茶為媒介，以24小時茶生活方式鏈接黑茶產(chǎn)業(yè)發(fā)展與生活體驗，同時緊扣“一帶一路”和新發(fā)展格局，突出安化黑茶的國際戰(zhàn)略眼光。
嵌在茶馬古道上的洞市村將繼續(xù)向外輻射它的文化魅力。千百年前它向世界張開臂膀，一盞生津回甘的黑茶背后，是汪洋恣肆的文化血脈；一條布滿蹄痕的石道之上，是鼓蕩而起的民族精神。
一趟洞市之行，烈日突變疾風驟雨，離別之際方見彩虹。
沏上茶，啜苦咽甘之間，目光窮極天際。
【村落名片】
益陽市安化縣江南鎮(zhèn)洞市村，因宋代茶業(yè)興起，繁盛千年。洞市村坐落于萬里茶道湖南段起始處，既是梅山文化的重要發(fā)源地，也是傳襲千年的黑茶文化之鄉(xiāng)。村內(nèi)保存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洞市老街，長達一華里，是茶馬古道的重要景點，2012年列入第2批國家級傳統(tǒng)村落保護名錄。街口的賀氏宗祠，2011年被列為湖南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專家點評】
湖南城市學(xué)院梅山文化研究所所長、副教授，安化縣梅山文化研究會顧問 李翔
洞市老街是萬里茶道的起點之一，安化黑茶借由近百座如洞市老街般的集散中心，源源不斷地向外輸送。它堪稱安化茶文化傳承的“活化石”，見證了茶葉貿(mào)易的起伏跌宕。此地留存的建筑與傳統(tǒng)習(xí)俗，生動展現(xiàn)了往昔茶市的昌盛。從非遺的角度來看，洞市老街所承載的歷史信息極為豐富。它的街道布局、商業(yè)運作模式，乃至人際交往中的茶禮茶俗，都為我們深入研究當時的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和文化交流提供了寶貴素材。洞市老街不單是萬里茶道的歷史遺產(chǎn)，更是探究梅山文化的珍稀樣本。
【記者手記】
復(fù)得返自然
杜立
時間是村落的摯友，時間也是村落的死敵。
它贈予了村落豐厚的歷史底蘊，它贈予村落一場盛大慶典，倘若沉湎這種往日榮光之中，便會在時間的啃噬中腐朽破敗。
社會學(xué)家蘭德爾·柯林斯在《發(fā)現(xiàn)社會》中寫道：“一個時代結(jié)束的標志就是它開始被浪漫化。”
坐落在梅山腳下、茶馬古道之間的洞市村從始至終都是寧靜平和的景象。這里的村民一直以平和的心態(tài)來看待歷史和當下，這并非“好漢不提當年勇”的自我安慰，從始至終，他們從未浪漫化那段游人如織、物暢其流的日子。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這段歷史早已被務(wù)實的洞市村民記錄在了村里的每一個角落，冰磧巖鋪就的石道，搬運貨物的滑車，路邊記載茶志的碑文，他們不會大張旗鼓地鼓吹這些細節(jié)，擺出一副遺老遺少的架子向游客宣揚他們的光輝歷史。
誠然，這種低調(diào)務(wù)實的作風在生活節(jié)奏日益加快的現(xiàn)代社會很難去攫取流量，洞市村的美不是社交軟件上的幾張精修圖片就可以概括的，必須身心俱入。三伏天里，當我們深入洞市村，這里溫婉平和的民風會掃空我們心中的疲憊。
勞動人民向上但不焦慮，人人都是萌發(fā)而舒暢的心情，他們明白現(xiàn)實生活并不浪漫，腳踏實地才更為高明。
責編：潘華
來源：華聲在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