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銀娥
父親有一艘木船,船身黝黑,船底常浸著水,船頭翹起,像極了他那總是微微上揚的嘴角。這船不知是何年何月造的,只記得我幼時它便泊在村口的小河邊,隨波輕晃,如同父親勞作后疲憊的鼾聲。
每日清晨,天還灰著,父親便披衣起身。他總要先蹲在灶前,用火石打火,火星迸濺處,灶膛里的柴火便“噼啪”作響地燃起來。鍋里水沸了,下兩把玉米面,攪成糊狀,這便是我們的早飯。父親喝粥時總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響,我常學他,他便用筷子輕敲我的碗沿:“吃飯要有吃飯的相。”
飯后,父親便扛著船槳往河邊去。槳是槐木的,用得久了,手握處磨得發亮,顯出木頭本來的淺黃色。船離岸時,槳葉拍打水面,“嘩啦”一聲,驚起蘆葦叢中幾只野鴨,“撲棱撲棱”地飛向對岸去了。
擺渡的營生并不掙錢,過河一人只要兩個銅板。父親卻做得極認真,每有乘客上船,必定要說一句“站穩了”,待人家應了聲,才肯撐船離岸。夏日里,河水漲得高,水流也急,父親撐船時胳膊上的筋肉便一條條暴起來,汗珠子順著脖頸往下淌,在曬得黝黑的皮膚上沖出幾道白痕。
記得那年我染了瘧疾,忽冷忽熱,父親連夜撐船送我去鎮上瞧大夫。河上起了霧,船行得慢,父親便脫了衣裳裹住我,自己赤著胳膊撐船。月光下,我看見他的背上滾動著汗珠,像清晨荷葉上的露水。后來燒退了,我卻迷上了鎮上的學堂,父親便每日多撐兩趟船,湊足了我的學費。
“野渡無人舟自橫”,父親不識字,卻常念叨這句不知從哪聽來的詩。農閑時,他愛坐在船頭抽煙,煙袋鍋子里的火星明滅,映著他皺紋里的笑意。有回我放學回來,見他正用桐油在補船縫,便說要幫他。他遞過油刷子,說:“船和人一樣,要常修補才不沉。”那時不懂,如今想來,他修補的何止是船。
后來我去了城里讀書,離家那日,父親執意要撐船送我。晨霧中,他的背影愈發佝僂了,撐船的動作卻依然利落。船至對岸,他忽然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整整齊齊摞著幾塊銀圓。“拿著,”他說,“城里不比鄉下。”我推辭不過,接下時觸到他掌心厚厚的老繭,粗糲如船槳的木柄。
去年回鄉,見那船已朽了一半,船底長了青苔,靜靜地臥在河灘上。父親老了,撐不動船了,卻仍每日去河邊坐坐。我陪他坐著,看夕陽把河水染成金色。他忽然說:“這船載過你,值了。”聲音很輕,散在風里,卻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如今每見流水,便想起父親的擺渡船。它載著我的童年,渡過歲月的河,駛向遠方。而父親,始終是那個沉默的擺渡人,一槳一槳,把我送往他未曾到達的彼岸。
河還是那條河,只是少了艘老船,少了那個弓著背撐船的人。
責編:劉暢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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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華聲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