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嘉辰
封建社會的煌煌史冊,向來是帝王將相的舞臺,金戈鐵馬,宮闈秘事,構成我們對歷史的想象。
而那些“無關宏旨”的細節——一粒米、一縷絲、一枚跨越千山萬水的荔枝——往往在史官的春秋筆法下被一筆帶過,或干脆湮沒無聞。
這種書寫方法,悄然塑造了我們的歷史觀:我們習慣性地贊嘆“一騎紅塵妃子笑”表面的浪漫與曖昧,卻易于忘記那“紅塵”背后,在沒有冷鏈技術與現代交通工具的時代,將嶺南鮮果保鮮運抵長安,需要付出怎樣驚心動魄的代價、編織何等精密而殘酷的物流網絡。
電影《長安的荔枝》的價值,正在于它精準地將鏡頭對準了這被宏大歷史敘事刻意忽略的“斷裂處”。
它雖為小說改編,卻深得“新史學”之精髓。正如馬克·布洛赫所言:“理解活生生的人,才是歷史研究的燈塔?!睔v史不是只有王侯將相、本紀列傳,還有那些被遮蔽的沉默之聲。
《長安的荔枝》正是通過對“荔枝轉運”這一看似微小事件的極致聚焦和戲劇化呈現,像一把精密的手術刀,剖開了“開元盛世”光鮮亮麗的表皮,暴露出其下盤根錯節的權力運作、制度性壓榨與人性的掙扎。
在觀眾的啞然失笑間,李善德的吶喊驚醒了我們:每一段被書寫的歷史,都有被重新審視和講述的意義,哪怕是以電影的方式。
《長安的荔枝》的故事背景設定在號稱“開元盛世”的唐玄宗李隆基統治時期。歷史課上,我們總會為盛世的字眼出現感到欣喜,我們習慣性地將“盛世”想象為一個充盈、富足、萬國來朝的巔峰狀態——是《漢武大帝》里“雖遠必誅”的豪邁,是《妖貓傳》中的花萼相輝樓,是《康熙大帝》主題曲里的那句“向天再借五百年”。
我訝異地發現,構建了我對古代“盛世”的想象的,唯有影像。
那么,盛世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盛世,會饑餓嗎?《長安的荔枝》回答:會。
盛世有兩種饑餓感。
第一種是唐朝黎民的“生存饑餓”。
當李善德試圖利用市場規則、投機商人來分攤天價轉運成本時,權傾朝野的楊國忠輕描淡寫的一句“我朝富有四?!保銓⑺写鷥r轉嫁給了沿途無數卑微的生靈。
一枚荔枝從嶺南到長安的精算成本或許是幾百文,但層層盤剝、加碼、攤派、損耗之后,落到地方州縣和具體農戶頭上的,便是足以壓垮脊梁的幾百貫!影片用極具沖擊力的影像,展現了驛馬倒斃、民夫逃亡、果園被毀、家破人亡的慘狀。那些被犧牲的個體,在“富有四?!钡氖⑹罃⑹吕铮贿^是賬簿上冰冷的一筆“損耗”,是宏大工程必然的“代價”。影片則以令人窒息的筆觸,為杜牧筆下“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的描繪提供了最直觀的注腳。
第二種是唐朝制度的“效能饑餓”。
當李善德目睹荔枝園被暴力機構付之一炬時,他的悲憤質問只得到這樣的回復:“為求辦事妥帖,自上而下,需要層層加碼?!边@道出了封建帝國官僚體系運行的本質邏輯:每一級官員為了彰顯“盡職”,便依靠不斷加碼的強制力來確保命令的執行,最終匯聚成一股嗷嗷待哺的洪流,吞噬掉沿途的一切資源和尊嚴。
我也看到,不少人用安史之亂自我安慰。弄權的宰相、擅權的宦官、自大的皇帝和被污名化的貴妃都將在戰亂中付出代價,總算是在電影文本之外有了個“大團圓”的結局??上?,這種“大團圓”只能勉強聊以自娛,卻安慰不了千年前饑餓的黎民,更告慰不了杜甫筆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泣血控訴。
電影中以杜少陵的詩集作結尾,是恰當且精妙的。因為盛世崩塌的塵埃,掩埋不了其內在彌漫的“饑餓”。
影片最具震撼力的一筆,莫過于結尾那個看似不經意的鏡頭:
當故事圍繞一枚荔枝的生死轉運塵埃落定,鏡頭緩緩從案幾上那珍貴的荔枝拉開,露出了整個宴席的全貌——來自帝國四方乃至異域他鄉的奇珍異果堆積如山。
那曾耗費無數生命與財富、讓李善德九死一生運來的荔枝,此刻竟如此渺小,如此不起眼地淹沒在這片奢華的海洋里。
它意味著:在荔枝使之外,還可以有“榴蓮使”“菠蘿使”“蓮霧使”……他們可未必都如李善德般尚存一絲“善”念與“德”行。
荔枝,從來不是目的本身。它只是一個載體,一個符號。
千年前的荔枝早已化作泥土,可那段關于代價與選擇的故事,卻始終在提醒我們:每一段歷史里,都藏著無數普通人的悲歡。而讀懂這些悲歡,或許正是我們回望過去時,最溫柔的方式。
責編:劉暢暢
一審:印奕帆
二審:蔣俊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